上午原本有个会,因为演员那边出了状况,所以临时取消。
“沅芷姐,孟繁那边什么情况啊,我还答应室友帮她要个签名照呢,你看我照片都准备好了。”邬然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眼,凑过来八卦。
“就是凌晨突然曝的那个负面,最近她都不会出门了,过几天再说吧。”李沅芷因为一早上的折腾,也有点恍惚。
“那工作室也可以来其他人谈工作啊,是都忙着公关呢吗?”
李沅芷耸了耸肩:“公什么关,全工作室的人都在陪着她,度过难关。”
“陪着她……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就……纯陪着?”
李沅芷点点头,打开记事本,检索日程,将各种工作前移后挪:“不光她一个人,很多艺人都是这样的,你以为他们在拼命想办法公关,其实根本不是,艺人就是需要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谁都别缺席,就陪着她,把这段时间熬过去,大多数时候,却是熬过去就好了。可能我们这些牛马,无法理解这种情绪价值高于一切吧。”
“我理解啊,但我付不起对等于情绪价值的价格啊。当明星可真好。”邬然缩回脑袋,“只要有钱,连人类最终极的问题——孤独,也能轻松解决。我难过的时候,哪敢要求朋友陪我到地老天荒啊。”
“毕竟,你和你的朋友,都要上班赚钱。情绪价值和货币价值相比,过于奢侈。你那个短剧策划案今天下午给我。”
邬然吐了吐舌头,噤声开始工作。
李沅芷拿起水杯去茶水间,一路上经过了3个摄像头,她不禁问自己,这么天网恢恢的年代,一个人真有可能凭空消失吗?宋召南不见了,还有自己这样去找他。如果自己不见了,有谁会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来找她呢?父母吗?
曾经,她几乎每天都要和妈妈联系。刚工作时,有一次忘了关电脑,妈妈发现晚上八九点,她的QQ头像仍在线,但说话没有人回,所以打了十几通电话给她,偏偏她手机还静了音。于是妈妈找了她的发小,以及其他能联系到的同学,直至第二天一早,她在六点半钟醒来,发现电话短信塞爆了手机。
但现在,忙起来时,她也有一个月都顾不上和家里联系的时候。
所以,如果她出了意外,是不是要等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会有人来寻她呢?
李沅芷一边沮丧地胡思乱想,一边用胶囊机接了杯咖啡,手机忽然震动去来。李沅芷低头一看,甘棠的微信头像赫然躺在屏幕中央,给她甩来了语音,她慌忙接起。
“你是不是一直盯着手机,就在等我找你?”
李沅芷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极了记吃不记打的孩子。
甘棠没等她回答,仿佛也没打算等她回答,径自说道:“找到他父母的电话了,我一会儿微信给你。不保证号码还在使用,你打打看吧。”
“你没有联系一下试试吗?”李沅芷问道。
“我为什么要试试?要找人的不是你么?”甘棠反问。
“……”李沅芷哑然:“好,我知道了,我现在联系,谢谢。”
“有结果了告诉我。”甘棠说完直接挂断,对自己提出的要求理直气壮,理所应当,依旧无所谓李沅芷的回答。
此刻左手握着杯子、右手握着手机的李沅芷,觉得自己呆若木鸡,真的很想去看看八字,看看自己是不是命中注定无论做什么都四面楚歌,八方受气。
甘棠很快传来微信,李沅芷看着那两行数字,忽然有点犹豫。
好像密室逃脱来到最后一关,只消将那两串数字在密码锁上输一遍,就能打开暗室的门,得到一张写着答案的纸条,甚至,只需要输入第一串就足够。如果纸条上的答案,是宋召南平安无事,只是不想干了,也不想解释,于是拍屁股走人,她会不会像个失落的玩家,只想去点评软件上给商家打一星解气。
但纸条上若是一抹血迹,也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她究竟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呢?她想起高中物理课,物理老师曾经说起过一个名为黑洞视界的概念。1916年,天文学家史瓦西经过计算,得到了爱因斯坦场方程的一个真空解,如果一个静态球对称星体实际半径小于一个定值,其周围会产生一个“视界”,一旦进入这个界面,就连光也无法逃脱。那时她心不在焉地想,如果人也进入了那个视界呢?如果他无法逃脱,他还看得到外面的世界吗?
这一刻,她看着手机,觉得宋召南也许是进入了那样一个黑洞视界,好像相比不告而别与意外身亡,这是一个更为折中,更容易接受的答案。但她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明明是最残酷的答案,更像是甘棠会选择的答案。
似乎是不愿再继续想下去,李沅芷果断拨出了宋召南父亲的电话。
无论如何,这件事总要有个结果。
数声铃响之后,电话接通。背景音嘈杂,充斥风声与鸣笛声,接电话的人仿佛离听筒很远,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吼道:“哪个啊?”
“您好您好,请问是宋召南的父亲吗?”李沅芷开门见山,生怕下一秒电话就被粗暴挂断。
“是啊,你是哪个啊?”
“我是宋召南的同事,他还有几集剧本没有交,但是人不见了,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星期联系不上他,所以想问问您他的情况。”李沅芷也不自觉跟着对方提高了音量,边说边快步往安全通道跑去。
“你是骗子吧?我可没钱打给你。”
“不是不是!我们只是需要确定一下他的情况,也怕他生病或者出了别的事,没有人知道,给耽误了。”
“这臭小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让领导找到家里来。我在跑滴滴呢,他平常跟我也没什么联系,你问问他妈妈吧,你有他妈妈电话吗?……停那边?过红绿灯吗?……调头你不早说……喂,他妈妈的电话是135……”
“有,有,您先忙……”李沅芷挂断电话,刚好推开楼梯间的门,仿佛打完一场莫名其妙的仗,松了口气。
有人刚抽完烟,昏暗楼道里残留模模糊糊的一层薄雾,仿佛给她内心的兵荒马乱加了些廉价的特效。
她面朝固定的那扇窄窗,坐在固定的台阶上。一如总是走固定的路线,吃固定的餐厅,手里一定要留一张安全牌。但生活不是牌局,几乎没有任何一步是真正可以由自己操控的。否则,她决不允许此刻的情况出现在她的生活坐标轴上。
在拨出第二串数字时,李沅芷多希望时间倒转回四年前的五月,她坐在这里,宋召南说我们租车去漠河。
电话被挂断了三次,直到李沅芷锲而不舍打了第四遍,对方才不情不愿地接起来,一样是嘈杂喧腾的背景音先声入耳,伴随噼里啪啦塑料碰撞的声音,一个同样嘶哑的嗓音同样拉二胡般扯着长音质问她:“是哪个啊?真会挑时候!哎哎……你想清楚啊你……”
李沅芷硬着头皮把话续下去,“阿姨不好意思打扰了……”
“不贷款不买房没钱。”干脆利落伴随一声:“碰!我碰!”
“不是不是,我是宋召南的同事,他有一个月没来过公司,我们已经超过一周联系不上他,因为有工作没有交接,所以我们想确定一下他是不是没提离职就走了,还是有别的情况……”李沅芷生怕宋召南的妈妈随时挂断电话,因此强迫自己把语速提升了两倍。好在这些车轱辘话她不知已经和多少人说了多少遍,算是滚瓜烂熟了。
“我不晓得啊,你是他领导嘛?”
“我……对,是……主要他一个人住,我们也担心别是生病什么的没人知道。他最近和你们联系过吗?”
“最近啊……哎你点炮啊!真的是!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我儿子这边有事,你说什么?”宋母似乎是示意周围的人安静一下,听筒里传来滋滋啦啦的嘘声。
“他最近有没有和家里联系过,我们希望确认他没事,最好交接一下工作。”
“最近啊……没有。他一般两三个月才跟我们联系一下,平常也不讲话的,顶多买买东西打打钱。这个星期……没联系过。哎呀应该没事的,我们经常找不到他人的,十天半月没消息也正常,你可不要咒我儿子,年轻人哪让我们管哦。”宋母显然没有太放在心上,牌桌上哗啦啦响起新一圈的序曲。
密码输入完毕,暗室的门打开,但门内空空如也,并没有出现预期中的纸条。
“如果没事当然最好。我们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人,所以也求助了警察,但警察说,如果确定找不到人,需要直系亲属来报案,所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打扰您。打给您的这个号码就是我的电话,如果您联系上了宋召南,确定了他的去向,能不能告诉我一下,公司的事情我们可以善后,工资也会按实际情况进行结算,包括五险一金,公司是是要断缴的,然后,大家同事一场,也可以放心了。”李沅芷拿出了第一次给甘棠打电话时冠冕堂皇的语气,只是希望宋召南的家人能当一回事,能给她一个答案。
听她严肃地交代了这样一串,宋母才如她所愿,似乎是重视起来。但人在牌桌,催她摸拍的声音已经涌入了李沅芷的耳朵,于是她说:“我晓得了领导,你放心啊,我等一下就找那个臭小子。联系上他我让他自己给公司赔罪!真是无组织无纪律,我们从小可不是这么教的。”
“那我等您联系我。”
李沅芷放下电话,长舒一口气,仿佛又穿过了一阵枪林弹雨,安全登陆。
她有点迷惑。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一个人觉得宋召南的消失不对劲,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必要把他找到,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也许最终,等到宋召南的父母再回电话时,她这段时间的担心与行动,就会像一出粗陋的闹剧落下帷幕。但此刻,松脱的幕布还没有掉落,她还要履行承诺,把眼下的情况告知给甘棠。
原本她想直接给甘棠打个语音,但立刻想起同她对话的痛苦,还是能免则免,于是将刚刚的通话情况大致写了下来,“无论是否能联系上宋召南,他们都会告诉我”,而后习惯性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改了几个标点符号,发了过去。
发完消息,李沅芷的目光又落在甘棠的头像上。
红色纺锤,莫名让她联想到宋召南的鸟巢头像,他们都在编织什么吗?
Clotho这个名字也很奇怪。李沅芷打开网页,搜索了这个单词。
百科告诉她,这是古希腊命运三女神之一,是命运的纺线者。传说,每个人出生时,命运女神就为他定好了祸福,Clotho手中蜿蜒的红线就代表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一旦Clotho剪断红线,凡人的一生便就此终结。
有人说,Clotho的雕像永远面向前方,或许意味着“人生没有回头路”。
原来如此,所以你的头像是纺锤,李沅芷看着自己和甘棠的对话框,想问问她,你是不是很想剪断什么人的命运之线,还是已经成功剪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