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等了二十分钟,那个名为Morpheme的人依然没有回复消息。
李沅芷留下自己的电话给咖啡师,便和甘棠一起离开,去胡同另一头吃晚饭。
推门出去时,有对情侣错身进店,店门口的三个姑娘还在聊天拍照,即使夜幕降临,也看得出淡妆的脸上散发着愉快的红晕,她们礼貌地请李沅芷帮忙拍了两张合照。
交还手机时,对方问:“要不要帮你们俩也拍一张?”
李沅芷正摆手,甘棠却一把挽住她的手臂,毫不客气地递上手机:“来,拍。我可得抱住金主大人。”
“我俩有什么可拍的?”李沅芷勉强看向镜头,配合地笑了一下。
姑娘笑嘻嘻指挥她们站到亮起温柔灯盏的店门口,细心又专业地借了暖白的灯笼当前景,很快就拍了一张全身照和一张半身照。
甘棠满意地接过手机,李沅芷一边道谢一边拽着甘棠快步走开:“我看你这顿饭是吃不上了。”
甘棠收好手机:“万一哪天,我俩谁不见了,就可以拿着这张照片去寻人,没有美颜的真实人像,并且还能证明我俩关系不错。”
李沅芷想反问,我怎么就跟你关系不错了,但她忍住了,刚刚那杯金酒让她空空的腹中微热烧灼,所以此刻她只想安安静静吃上一口饭。
吃饭期间,甘棠把照片传给了她。
她点开看了一眼,看到一脸拘谨的自己和眉飞色舞的甘棠,恍神了一秒。
饭后,她们又去了一趟金酒吧,咖啡师耸耸肩,摇摇头:“如果明天他还不回复,我就再给他发,发到他理我为止。”
李沅芷没抱什么期待,但甘棠看起来倒挺乐观,她拍拍李沅芷说:“没关系,如果一直不理我们,就请警察叔叔出马。”
走在胡同里,晚风温柔,已经有点初夏溽热的气味。
直至走回车边,掏出车钥匙,李沅芷才忽然想起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
“我开?”甘棠伸手拿过她的钥匙:“我有本儿。”
“算了,你今天不舒服,我叫个代驾,先送你。”李沅芷打开了手机软件。
甘棠撇撇嘴:“可我还是不想让你知道我住哪儿。”
“是谁刚刚说跟我关系不错来着?那我把照片删了?”李沅芷干脆利落地下好了单。
甘棠没再坚持,从包里摸出一盒口香糖,伸到李沅芷面前。
李沅芷伸出手,接了一颗,放进嘴里,柚子味弥漫开来。她脱掉真丝衬衫外套,扔进了车里,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不出五分钟,代驾小哥就带着自己的电动小车出现了。
车往东开,先是在西大望路的现代城放下甘棠,再多跨一环,泊回了李沅芷的小区。她拎着衬衫上电梯时,忽而觉得,也许明天就会有好消息。
*
翌日一早,李沅芷在半边身子的麻木感中醒来,胳膊动弹不得,才发现克苏鲁难得枕着她的手臂熟睡。
等她小心翼翼抽出手臂,抓起枕边的手机时,看到了凌晨四点咖啡师发来的微信,于是将克苏鲁的难得临幸视为吉兆。
“对方是凌晨四点回的消息,是你们要找的人。这人蛮奇怪的,他说自己一般全天都不看手机,只在睡前使用,所以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去找他面谈。他给了地址,地址也蛮奇怪,我直接转给你。”
听毕语音,李沅芷才注意到紧随其后的一大段文字,一时间几乎犯了阅读障碍。
她拍了拍脸,醒了醒神,才定睛一字一句地看。与其说是地址,不如说是一张文字版地图。
“先在地图上搜索娄村,是通州的那个,可以从娄村西口进入,立刻左转,立刻,然后一直往前走,走到一处煎饼铺后右转,再继续往前走,会遇到一条三岔路,走左侧那一条,走到一家理发店后左转,上一段楼梯,右手边有一家小卖部,可以从小卖部穿过去,如果觉得不好意思船,可以买瓶水,但其实没关系,老板大概率头都不会抬。小卖部穿出后,朝左走,这段路要走得久一点,然后就会看到一个公共厕所,在这个公厕右转,然后继续走,走到巷子尽头,你会看到一栋六层小楼,我就住在六楼,直接上来敲门就可以。没有电梯,需要辛苦爬楼。未来一周我基本全天都在。或者也可以给我发短信预约时间,以下是我的手机号码135*****,但通常只会在凌晨三点以后回复,见谅。”
李沅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立刻转发给甘棠,想问问她,自己究竟看到了一篇什么东西?这个娄村,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而她们要找的这个人,好像完全跳开三界众生,是她完全理解不了的另一个人种。
她搜索了一下,发现这个地址在四十公里之外的郊区,地图显示在潮白河边上,是很庞大的一片区域。
无人回应,显然甘棠还没有起床。她便先去洗漱,做了餐蛋面当早餐,给克苏鲁添粮添水。今天可以不去公司,清扫完房间她便坐到落地窗边看起了项目书。
十点半,甘棠终于开始了自己的一天,回给李沅芷简单直接的一个字:“去。”
李沅芷抱有疑虑:“真去?可是也太奇怪了吧。我在北京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看他的描述,简直像个大迷宫。总之奇奇怪怪的,我怕不安全。”
甘棠的六十秒语音瞬间甩了过来,“所以才要去啊!去会会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跑跑这个扑朔迷离的地图。你看他写的,又是小卖部,又是理发店,所以是闹市,是文明社会,这年头,人去不了的地方,摄像头都不会缺席,青天白日的能危险到哪儿去?你是不是给想象成玄幻剧里的妖怪山寨了?给我你家小区地址,我现在打车过去,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他。”
李沅芷一边听,一边已经想象出甘棠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模样了。其实到现在,她依然不确定,在甘棠那颗迷雾重重的心里,寻找宋召南这件事,究竟几分是认真,几分是游戏。
四十分钟后,李沅芷驾车驶出小区正门,接上已经等在路边的甘棠。
甘棠一上车就先取下李沅芷放在支架上的手机:“可以翻一下微信吧?我跟咖啡师说句话。我没加他。”
李沅芷点点头,按下了双闪灯。
于是甘棠直接给咖啡师发了一条语音,“我们现在就去找他,需要麻烦你两个小时后微信联系我们,如果联系不上,就报警,收到请回复。”
咖啡师回了一个OK的手势表情,并叮嘱注意安全。
李沅芷接过手机,卡回支架,调出导航页面,一面笑甘棠真是悬疑小说家职业病,一面问她干嘛不直接找个朋友帮忙报警,反而要麻烦陌生人。
甘棠想了想,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特别不愿意麻烦朋友,反而同陌生人提要求,更轻松。可能我这人只想欠人情,不想还人情吧。”
李沅芷愣了一下,仿佛毫无防备就被甘棠戳中要害,因为她发觉自己好像也是这样,越是亲密的朋友,越是无法开口请求帮忙。然而和甘棠的自我调侃不同,她并非不愿还人情,反而她才是总被欠人情的那一个。
此刻不宜深想,因此李沅芷扭头看着甘棠,郑重其事地最后问了一遍:“要往东开四十公里,等距于横跨整个北京城,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确定不先进一步接触一下,然后再去吗?”
甘棠抬起手:“出发,到娄村去!”
李沅芷取消双闪,踩下油门,按着地图给出的路线,一路往东开去,从京通快速上通燕高速,不是高峰时段,也不是高峰路段,四十分钟就能抵达。
车过五环后,公路两旁有许多崭新又空旷的高楼,但又不像稠密的中心城区,有一种稀疏而寂静的感觉,仿佛是刚布完景的舞台。
过了温榆河再继续往东开出一段,周遭逐渐荒凉,公路被大块大块的荒地环绕,远远地能看见一些工业园区,还有喷着滚滚白雾的水泥高塔。正午的阳光把道路与荒地都照得灰白而光秃。
甘棠放下遮光板,看着窗外说:“突然想起,宋召南以前总是念叨着想要一辆福特猛禽。”
“那是什么车?”李沅芷对车并不了解。
“小一百万的皮卡吧,看起来铜墙铁壁的那种。”
李沅芷蹙了蹙眉:“北京市区内不能开皮卡吧?买了不能开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他能买得起啊?”
“其实我们公司的编剧还是能赚一些的,可以先开别的车,攒攒钱,以后再慢慢升级嘛。那种车肯定也不能用来代步。”李沅芷说着,时不时瞟一眼地图。
甘棠啧啧摇头:“所以他那么喜欢车,却一直没买车。这就是他,要么不要,要么要最好的,却从来没想过,他配得上最好的吗?”
李沅芷没有接腔,但此时,她已经不再怀疑甘棠是否有意夸大其词,或恶意诋毁,也不会再对甘棠口中的那个宋召南感到意外。也许,她认识的那个宋召南正渐渐出现重影,出现一个个分身,可逐渐清晰起来的是,她正在穿越缭乱的影子,抵达那个真正的宋召南。
车子离开高速,驶入羊场村道。
一道道田埂,一排排参天大树,一片片农田,李沅芷一丝不苟跟住导航的指示,但心里却犹犹豫豫,毫无把握:“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闹市的样子,不会是地方太偏,地图定位错误吧?”
甘棠故意压低声音:“搞不好就是这个人谋杀了宋召南,然后现在要把我们也骗到荒郊野岭来,杀人灭口。”
但甘棠的声音里明显充满了兴奋与戏谑,反而缓解了李沅芷的焦虑。她以二十公里的时速,慢吞吞地颠簸在土路上,就这样听天由命地开着,开着,突然面前出现了汪洋似的一大片城中村。
不,不能算是城中村,这里不是城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远离城市的一座雨林。从某种意义上说,此刻出现在眼前的这一片聚落,的确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山寨”。
李沅芷踩下刹车,甘棠坐在副驾,两人透过挡风玻璃,仿佛修行之人抵达须弥山,面对满目琳琅,只有烈日,只余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