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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锐练达,真的是件好事吗?
人这一生的际遇,参透了都是陷阱,参不透就只是磕绊。冯静偶尔会复盘自己的人生,如果说从一开始,她就是个傻傻笨笨的小女孩,在乡野里长大嫁人,平凡地过活完一辈子,是不是也不是不好?
至少,不会在很多时刻,在内心深处,涌起无助的波澜。
赵志波给的资料里有很多的空白,只说书记的这个女儿叫项溱,是伦敦艺术大学毕业的,回国之后就一直在湘东的国企里面干拍卖师。冯静翻资料的时候还有些感慨,毕竟人家一直念的国际学校,正儿八经靠好成绩申的英本,和自己这种混子是不一样的。
湘东的夏夜,暑热像从地底蹿涌而出,把人蒸得心绪不宁。
冯静和赵志波站在观书博物馆的门口,目送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博物馆位于西城,这边是湘东最有文化气息的板块,高校和医院林立,各种艺术类馆厅全部扎堆于此。
冯静并不喜欢这种浓郁的文化氛围,对于自己缺失的部分,她内心深处总是隐隐发怵。但此刻,她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时值周六,博物馆已经早早地关闭了游客通道。入夜之后,博物馆四周的氛围灯亮起,竹林的疏影斜枝映在外围的白墙上,好像一幅生动的水墨画。穿着讲究的宾客们,从一条石板小道上走入内院。
博物馆里正在举办一场艺术品拍卖会。拍卖方是文旅局注资的子公司,拍品有名家字画,古董珍玩,论规格算得上是整个潇省最高级的。
冯静在门口的竹丛后站了好久,她小声地问赵志波:“我能不进去吗?”
“你怎么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了,这不像你干的事啊。”
“我不懂字画,也不懂古董,我也没参加过什么拍卖会,这种地方克我。”
“那更要去看看了,你去了就会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像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客人,他们只会蹲在你脚边,问你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可……”
“相信我,冯静。人活一遭都是个体的体验,我有我的任务,你有你的功课,了结完都是要死的。多看一点就赚一点,何必在自卑上浪费时间呢。”
赵志波说着认真的话,冯静竟有些分辨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开导,还是咒自己早死。
时间近八点,馆内隐约传出一些人声,大概是已经开始热场了。赵志波见讲道理没什么用,颇为鸡贼地说:“你不去也行,就在这等着我。我拿你的钱拍东西,下手没个轻重,你到时候不要怨我。”
冯静一听,不乐意了,扬声道:“你想得美!”
自打高一那年偷了聂永江的钱,冯静的人生骤变,她不是在放款,就是在收债,对钱这玩意斤斤计较。此刻被赵志波一激,她立即把腿往前一迈,挽着赵志波的手臂,将信将疑地进了博物馆。
按理说,湘东并没有什么文化的底蕴。抗战的时候,一把大火把整个主城区都烧成了焦土。早些年别说是拍卖会,连艺术展都不太考虑湘东。但架不住新官上任,一股扑朔的文化大风卷得尘土飞扬,人人都要来瞻仰一眼。
拍卖会场套用了博物馆的展厅,是一个开扇的形状,嘉宾围绕而坐,拍卖台耸立在中间,旁侧就是播放拍品资料的白色巨幕。冯静和赵志波在正前排的位置坐定,但拍卖台上还空旷无人。
“你说书记的女儿长什么样?”
“据说是大美女,但我也没见过,就你手头那点资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攒齐,愣是一张照片都没有过。”
“看得这么严吗?”
“必须藏深点啊,除了他老婆,就这么一个亲属在湘东。要是暴露了,谁不想打点主意。”
“那你还是有点本事的,这都能被你挖出来。”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台上的灯光忽然打亮了,全场一下安静了起来。冯静跷着二郎腿,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严正以待地盯着拍卖台的位置。
不多一会,播报声响起,有个穿着翠色旗袍的女郎从后台袅袅地出来,头发规整地挽在脑后,耳朵上缀两颗珍珠,五官在灯光的照耀下艳丽非常。
冯静直愣愣地盯着那张脸,等她回过神来时,惊得差点站了起来。台上的人不是叶梦珠,还能是谁呢?
头顶的白灯照得冯静有些眼花,她闭眼又睁眼,缓了小半会后,她抓着赵志波的手臂问:“拍卖师不是叫项溱吗?是换了一个拍卖师吗?”
“她就是项溱,拍品手册上还印了她名字呢。”
“台上那个拍卖师,她不是叫叶梦珠吗?”
“你是认识她吗?还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她的资料很难挖,我手里那部分也不全。”
“我见过她,她自己跟我说她叫叶梦珠。赵志波!你也见过的!”
“我?什么时候?”
“你忘了啊,你上次跟我一起看宋从舟的跟拍照片,里面就有她!”
“啊……那,项溱有可能是她的艺名。毕竟书记也不姓项,她这种身份不可能拿真名字在外头用的。书记的前妻就是姓叶,叶梦珠应该是她的真名。他们这种官二代都是从母姓的,谨慎得很。”
室内的空调开得很足,但冯静的手心渗出一层汗,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那天的相亲局,对方已经把牌明晃晃地亮在她面前,她竟然只盯着那张小鬼看。
赵志波的手机响了,聂永江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他慌忙起身,去会场外的僻静处接电话。
拍卖台上,叶梦珠已经在介绍第一件拍品,是黄永玉画的一张《得茶图》。黄永玉是谁,画的是什么,冯静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看着叶梦珠的嘴唇张张合合,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自己能调用的资金。她原本只是打算来看看而已,如今怕是要出点血,套住这位拍卖师了。
好在这幅画也没她想得那么贵,叶梦珠刚说完起拍价二十万,冯静连忙举起了牌子,喊出了四十万。价格一亮,满场哗然。叶梦珠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开场时她就提示过加价规则,五万五万一次地加,刚开拍就杀出个不懂规则的人,简直像是来砸场子的。
叶梦珠柔婉道:“女士,你报的是二十五万是吗?”
冯静竖起手指,比出个四字!
“好的,二十五万,有没有比这更高的。”麦在叶梦珠的手里,台上的灯光太亮,她不太看得清台下人的脸,她盯着冯静的方向,点点头,微笑着把场面糊弄了过去。
冯静被晾在那里,周围的视线像凌乱的探照灯,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她身上扫。人群里有细微的讨论声,窜进了她的耳朵里。
“诶,那不是万正建业的冯静吗?”
“她买黄永玉干嘛,她懂吗?”
“要尊重土老板,拍艺术品给自己贴金。”
冯静刚烈的性格,像陷进了泥潭里,一丁点都发挥不出来。她把头埋低了些,有那么瞬间,倒是对舅舅聂永江的困境感同身受。
就在此时,冯静旁边的座位忽然坐下一个人,对方按住冯静的手臂,问道:“你要拍这个?”
冯静抬头一看,来的人正是宋从舟。他戴了副黑框眼镜,穿着橄榄绿的绸料衬衣,搭了条黑色的西装裤。他本来就长得出色,这身穿搭更是衬得整个人闷骚又文艺。
冯静像碰到了救星,她反握住宋从舟的手,“你怎么在这?”
“我当然得在,这里面的拍品,好几件都是我朋友的,我是来盯场的。”
“你懂古董字画?”冯静两眼放光。
宋从舟皱了皱眉,不悦道:“冯小姐,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不对,你是不是根本就没记我名字。”
“宋老师,不至于,不至于。”
宋从舟凑到冯静耳边说:“你要拍黄永玉这幅画吗?那边报价已经差不多了。”
“拍!还要拍好几个,你能帮我吗?”
“好,我告诉你哪几个值得拍,有看上的就跟我讲,我帮你举牌。”
第一件黄永玉的拍品,在即将要落槌的时候,宋从舟把牌子一扬,叶梦珠举槌的手僵在了那里。她盯着宋从舟,又扫了一眼冯静,面无表情地说:“四十五万,还有没有加价的。”
场上鸦雀无声,叶梦珠落槌。黄永玉的《得茶图》被冯静以四十五万的价格拍下来了。
有了宋从舟在,不缺钱的冯静像是来进货的。随后又拍了一件大明万历年间的青花葫芦壁瓶,一件十七世纪的铜鎏金金刚萨埵佛像。一共花了两百多万,拿到了三件精品,成了拍会上最大的黑马。
赵志波打完电话,回到了内场。看到的是冯静和宋从舟斜着身体,肩碰着肩,头凑在一块亲昵地说这话。他静静地站在门口,没有再进去。
17
拍卖会后,冯静被请进了贵宾室进行资金交割。
贵宾室在博物馆的二层,窗外的竹叶在玻璃上婆娑地摇曳。窗内的布置却一反高知文艺的调性,走的是欧式轻奢的风格。冯静一踏进房间,便有种找回主场的自由。
冯静坐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宋从舟抱胸站在了一旁。负责人恭维道:“冯小姐太厉害了,不但掐走了我们三件尖货,拍的价格也是相当的漂亮。”
冯静仰头望着宋从舟,轻笑道:“厉害的是这位,不是我,你夸夸他。”
负责人谄媚道:“诶呀,宋老师还需要夸吗?这有宋老师陪拍,绝对吃不了亏的。我们在后台看到宋老师下场了,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就知道今天只能保本了!”
冯静听了一会吹捧,从包里翻出手机准备转账,她忽然动作一停,抬头问道:“叶梦珠小姐呢?”
“哦,她正在休息室那边换衣服。”
“付款前,我想见见叶小姐。”
宋从舟一脸愕然地望向冯静,负责人迟疑了几秒,客气地回复:“恐怕不太方便,我们公司的拍卖师只负责台上的拍卖,之后的工作由我们客户部来负责。冯小姐是对拍品有什么疑问吗,要不让我来解答?”
冯静的表情骤冷,她冷笑一声,质问道:“我和叶小姐是朋友,什么字画古董,我一窍不通。今天来花钱,就是来支持一下朋友的工作。是怎么着,我还不能见一下朋友了?”
负责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先是瞟了一眼宋从舟,又把视线挪回冯静,淡定地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工作没做到位,都不晓得冯小姐和小叶是朋友。您稍等,我这就去把小叶喊过来。”
冯静端端地坐着,悠闲地喝了几口茶。不多一会儿,叶梦珠兴冲冲地闯进贵宾室,“从舟,客户部说我朋友来了,我就知道是你,是在等我下班吗?”
宋从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把手臂撇向冯静,“可惜了,今天的朋友还真不是我,是冯老师想见你。”
叶梦珠扭头看着冯静,“朋友?我们认识?”
随同而来的负责人,一个箭步跨到冯静身边,拿着交易的文件和收银的机器半蹲在地上,迅速地结算完资金,道了句“不打扰各位叙旧”,然后飞一样地窜逃而去。
冯静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叶小姐,我们见过的,在相亲派对上,浅聊过几句。”
叶梦珠盯了她片刻,状似恍悟地应道:“哦,想起来了,那天塞黄金名片的姐姐。你今天来拍艺术品了,这反差真的有点大,难怪我一下没记起来。”
“人都会进步嘛,从买黄金到买艺术品,这不就是成长了嘛。”
“那今天的拍品还喜欢吗,你眼光不错的。”
“是叶小姐拍品选得好,也介绍得很到位,我今天算是没有白来。”
“你太客气了。今天开场的时候,有位客户不听规则,起手就是一顿乱拍,把节奏一下冲散了。有时候我功课备得再足,遇到这种低端客人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站在台上干着急。你就不一样了,接待你这种高素质的客户,是我们公司的荣幸。”
叶梦珠话里带着硬刺,就差要戳到冯静脸上来了。冯静装着傻,笑眯眯地说:“上次匆匆见了一面,都好几个月了,没想到今天又碰上。这一来二往就是真的缘分了,我想请叶小姐和宋老师去吃点宵夜,一来是旧友重聚,二来是感谢两位今天的帮忙。”
“旧友谈不上吧,帮忙就更谈不上。现在已经到我下班的点了,我是真不想陪客户加班。我想,冯老师一定能理解对吧。”叶梦珠是一点面子都没打算给。
“理解。”冯静歪了歪头,她头一次被人先后叫老师,浑身的不自在。
叶梦珠的态度坚决,那就只能挑软柿子捏了。她静静地看着宋从舟的眼睛,软着嗓子说:“宋老师,你帮我这么大忙,一点回报都不肯拿,还拒了我的答谢饭。这人情债欠得我心里不安,要不找个时间,我私约你。”
叶梦珠漂亮的眼睛鼓了鼓,宋从舟面露难色,“那倒不必。”
“要的,要的。我家做生意,最忌讳有恩不报。宋老师就不要为难我了。”
宋从舟看了看冯静,又看了看叶梦珠,提议道:“小叶,要不我们就和冯老师一起吃个饭,就当After party?”
叶梦珠满脸的不高兴,“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吃呗。”
湘东地处中部,丘陵多,河流多。文化和经济都经不得细看,玩也玩不出个花样来。唯独在吃这个方面,自成一派。尤其到了盛夏,街头巷尾的大排档,摆满了红蓝色的塑料椅子。九、十点后,暑气慢慢地消散完,人都涌到街上来觅食,热热闹闹的。
从博物馆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冯静要摆桌请吃饭,总不好去大排档和龙虾馆凑合,但她对湘东吃食的认知,又只停留在夜宵摊子的层面上。于是提前喊了公司的司机,开了一辆不太张扬的凯迪拉克商务车,载着一群人去了一家熟人的会所。
商务车慢慢悠悠地行驶着,远处的建筑和树木奔迎而来,又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吃饭的会所也在西城,从博物馆过去要二十分钟的车程。叶梦珠和宋从舟并排坐在中坐,冯静坐在副驾上。封闭的车厢里,没有人说话,连微末的呼吸声也被放大。
冯静搓了下手指,随口起了个话题。
“叶小姐,最近我家里换房子,想收点艺术品布置一下家居,你有什么推荐吗?”
“什么风格的装修,中的还是西的?”
“还没想好呢,预计装个欧式宫廷风。”
“就是有浮雕立画,大水晶吊灯,几面彩色玻璃,再搞个壁炉的那种吗?”
“对,对的,叶小姐家也是这种吗?”
“开什么玩笑呢,土得要死。”
“梦珠!”宋从舟轻轻呵了一声,又拍了拍叶梦珠的手臂。
叶梦珠瞥了宋从舟一眼,没有再继续点评。她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冯静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道:“叶小姐,这已经是我审美的极限,让你见笑了。”
叶梦珠这种二世子,吃软不吃硬,冯静摆出这么低的姿态,她反而尬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反应。
冯静扭头看向后座,继续说:“我小时候在乡镇中学念书,特别喜欢画画,上语文课画,上数学课也画,好几次被老师抓个正着,没收了我的本子。美术老师经常表扬我,说我有天赋,应该去学艺术。”
“你去学了吗?”叶梦珠问。
“乡下穷地方,去学艺术,简直是天方夜谭。美术老师开了个画画兴趣班,一个周末四节课,只收十块钱。我当时找妈妈拿钱,她把我骂了一顿,说我脑子进水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花钱学画画。十块钱,能买一块好猪肉了。”
叶梦珠的眉头蹙得高高的,用一种不可思的语气说:“这太荒诞了!梦想怎么能跟一块猪肉去比较!”
“嗯。后来家里赚了些钱,我的生活也从容了许多。我心里一直放不画画这件事,我就去申请了国外的艺术大学,想要圆一圆小时候的梦想。但我学得实在不好,连入门的基础都没有,素描都要从头学起。周围的同学比我小了一大截,经常笑话我。所以,叶小姐,我是很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
“有些人的命运像河流,从哪起源,从哪入海,都很明确。不管天气怎么样,一直不断流淌着,那是很蓬勃的生命力。太多的人在起点,就被筛选下去了。”
叶梦珠脸上露出一瞬的迷惘,“你这是什么比喻,我没听过。”
“我的心里话。”
冯静心平气和地撒着慌,宋从舟匪夷所思地盯着她,那眼神像一把聚光镜,差点把人都给点燃。
18
商务车停在了西城的云溪会所。
冯静刚打开车门,相亲局上见过的潘强,弓着腰迎上来,一脸谄媚地说:“冯小姐,我一接到订餐电话,就在这等你了,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强哥太客气了,就是吃顿饭而已。说起来,大家还都认识。”
叶梦珠和宋从舟从后车门下来,潘强一眼扫过去,喊道:“哟,是金童玉女啊!”
盛夏细弱的夜风,从人身上穿透过去。四个人站在空旷的前坪,眼神来回流窜。潘强大约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妥,赶紧展开手臂,往会所里扬,他招呼道:“各位贵客,餐品都准备好了,快进去吃点东西吧。”
云溪会所在湘东算是小有名气,里面的装潢精致,菜品也出众。如果只是这样,它在以吃闻名的湘东地界上,跟一把把的大店奢店比拼,是杀不出一条血路来的。云溪会所出名的是它的灰色服务,传的版本很多,却谁也没有真的见过。
潘强领着大家去了二楼的雅间,桌上已经布好了菜。青椒鲍鱼拌饭、玻璃脆皮鸭、鸡油银丝翘嘴鱼、香煎雪花牛肉、和牛烤蛋挞、柠檬马蹄汁……样样都精巧好看,全是冯静不爱吃的。
大家入座后,潘强走到门口,打算把包间的门带上,他夹着嗓子说:“那大家慢慢吃,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今晚这顿呀,我亲自为大家服务。”
“别走啊,强哥。坐下一起吃。”
“你们吃,你们吃,我等会再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潘强以为冯静在客气。
冯静抬头盯着潘强,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我说坐下一起吃。”
有些语气,宋从舟和叶梦珠听不出,但潘强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瞬间就从冯静的字眼里品出了胁迫的意思。潘强才见了冯静两次面,谈不上什么交情,也就说不上惧怕。可她背后万正建业的聂永江是他的大客户,她这波狗仗人势的操作,也不能不给面子。
潘强神色不变,握着门把手的手轻轻转了半圈,把拉开的门又合上,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冯静的旁边,热情洋溢地回应:“缺个报菜名的是不是,缺个讲段子的是不是,冯小姐直说嘛。我今晚哪都不去了,给大家当坐陪。”
一番荤腥不忌的话,惹得叶梦珠直皱眉。
冯静很少请客吃饭,她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要么是破财,要么消灾,总归是不太吉利。
她这会大张旗鼓地宴请宾客,是从她在拍卖会上看到叶梦珠的那一刻,就决定好的。她原本以为相亲局请柬的指向是宋从舟,但徐师晴、叶梦珠先后跳了出来,让她不得不和她们周旋时,她才恍悟过来,相亲局上的那一桌人,差点就漏掉了潘强。
这顿饭,就是给这三个人准备的。她记得,潘强说过,宋从舟挺面熟。
这一晚上,从拍卖会到此刻,三个人除了喝了几口水,确实没有吃过东西。尤其是叶梦珠,为了穿旗袍不凸小肚子,愣生生地节食了一周。她抓上筷子,夹起一枚和牛烤蛋挞,轻轻咬了一口,夸赞道:“这个不错,没吃过,芝士味道好浓郁。”
“是吧是吧,我们店里的招牌,后厨的大师父,专门给女顾客研发的,咸咸香香的口感。你试试那道青椒鲍鱼拌饭,我估计你也会喜欢。”潘强一边搭话,一边给叶梦珠盛菜。
冯静冷不丁地问道:“你们会所,还挺重视女客人。”
潘强笑了笑,“当然要重视,只要来消费,男的是金主爸爸,女的是金主妈妈,一碗水得端平了。”
“你们男客多啊,还是女客多啊。”
“女客……哦,差不多的。”潘强不知为何,对冯静这个随口一提的问题,显得格外谨慎。
冯静夹了一块牛肉,埋头吃了一口,让她瞬间回到美国吃快餐的日子。她小时候穷,又在乡下长大,吃东西习惯了咸辣的口味,对这种白人饭是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她嚼了两口,就把牛肉吐在了餐碟里。
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宋从舟和潘强齐齐扭头看向她,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了?”
宋从舟:“不习惯口味吗?”
潘强:“是菜没做好吗?”
两个人的第二次发问,又恰好叠到一起。冯静诧异地看着两个人,“你们两个,怎么跟受过什么训练一样。”
宋从舟推了下眼镜,没有接话。一旁的叶梦珠替他解围,“他呀,一直就这样,讨好型人格。我都说过他多少回了,不要太在乎别人的感受。”
潘强看着冯静,一脸委屈地说:“你都把菜吐了,我难道还假装没看见吗?冯小姐啊,这一般人觉得菜不好吃,也就在网上偷偷打个差评,只有你是当场下我面子呢。”
冯静的眼睛,在宋从舟和潘强之间扫了两圈。她狡黠地笑道:“你们想啥呢,我就是嘴巴淡,想吃点辣的菜。这牛肉煎挺好,味道也不错,只是大夏天,油渍渍的东西,我咽不下。”
“是我的问题,我的。没考虑周到,这就安排好。”潘强无缝承接冯静的话茬。他起身把服务员喊了进来,加了一些烤串、小龙虾、炒田螺、干锅之类的香辣食物,才坐回位置上。
新的菜品陆陆续续上来了,大家吃了大概半个小时,又听着潘强说了些有的没的,这一桌的气氛才算暖开。冯静举起手里的白瓷杯,“干下杯吗?”
“冯小姐,这是吃开心了,那敬什么?”
“敬缘分。相亲派对上认识的朋友,还能凑一块吃顿饭,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可惜今天师晴姐不在。”
请客的人热情张罗,又把干杯的理由说得动听,宋从舟和叶梦珠也端起了饮料,四个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冯静顺着这股氛围,自然地问道:“说起来,上回的相亲派对,你们为什么会参加啊?我看你们几个,也不像要去参加相亲的人。”
冯静跷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只杯子,注视着另外三个人的表情。她的话让原本松弛起来的气氛,又瞬间冰冷了起来。大家低头的低头,撩头发的撩头发,无一不是沉默的。
宋从舟忽然反问道:“那你呢,堂堂万正建业的接班人,需要去相亲吗?”
冯静看着宋从舟的眼睛,坦然道:“我收到邀请函了呀,还有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宋从舟追问。
这个回答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人人脸上都是一脸好奇。尤其是宋从舟,似乎迫切地像要了解因果。
冯静喝了口水,卖了会关子,慢慢笑道:“一个帅哥的照片。”
潘强猛地摆了几下手,“主办方拓客的老套路了,他们也给我发了请柬,还有筛了一些嘉宾信息给我,全都是体制内的女嘉宾。”
“你是真想结婚啊。”冯静揶揄。
潘强两手一摊,“我想结婚的呀,我上次就给你说了。找个家庭背景简单,工作体面的女孩,年纪大点小点,我都无所谓的。我也赚了些钱了,就想着找个对象,过点平凡日子。”
“你这会所老板,每天迎来送往的,能接触不少人吧。你们不是女客多吗?你不能从客人里挑拣一下。”
潘强心虚地看着冯静,说话声音忽然小了几度,“我可不敢从我的客人里找对象,那可就麻烦大了。”
一直沉默的叶梦珠忽然插话,“冯静,他们发给你的照片是从舟的吗?”
冯静微微一愣,连忙避嫌道:“不是,不是,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当时可把我激动坏了,我那会腿还瘸着,拖着条病腿,把全场逛了好几遍,结果……人影子都没见到。”
“哦,你的青梅竹马。”
“也……可以这么说吧。”
“好遗憾啊,他为什么不来呢,能给你发照片和请柬,那肯定就是起了心念。”
自打冯静在车里说了那番话,叶梦珠对冯静的敌意就少了许多,此时又听她说起这段感情过往,她一个读艺术出身的大小姐,在心里忍不住共情起来,高傲冷漠的外壳,便彻底卸了下去。
冯静望着叶梦珠天真又哀伤的表情,语气柔软了起来,“大概,是真的来不了吧。”
潘强就不吃这一套了,他右手的食指冲着宋从舟比了一下,挤眉弄眼地说:“你们两个有瓜。”
冯静也笑了,“叶小姐这么问,难道是因为宋老师才去的?”
“算是吧,就今天找你收款结算的人,是我一个关系好的同事。我们公司缺本地的文物鉴定师,让大家都帮忙找一找,我同事说有个懂文玩字画的帅哥,人特高傲冷漠,三顾茅庐都不答理我们,让我过去看看情况。又说贸然登门拜访,怕对方又直接回绝了,找个公共场合侧面接洽,然后我就去了。”
“什么看情况,你这个人精同事在使美人计。”潘强铁口断案。
“宋老师呢?你怎么会去相亲,追你的女孩应该很多吧。”
“何止很多,过江之鲫呢。”叶梦珠补了一句。
“我……”宋从舟迟疑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迎着众人的目光,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拿起一旁的饮料,小口地抿了起来。
“这是椰汁,不是白酒。你这么个喝法,会让人觉得你心里有鬼。”潘强有些不耐烦,他对女人的态度极好,对男人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雄竞意识。
宋从舟被逼得紧,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有人让我去的。”
“谁啊,还管这事。”
“主办方!我朋友是嘉宾招募组的,说男少女多,让我过去凑个数。”宋从舟说完,轻轻呼了口气。
潘强小声吐槽:“至于嘛。”
叶梦珠一脸了然。冯静依旧在笑,笑得讳莫如深。
饭吃完,冯静让司机把宋从舟和叶梦珠各自送回家,然后和潘强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前坪。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冯静忽然问:“强哥,你之前见过宋从舟吧。”
“见过的。”
“在哪。”
“在会所,和一位女士一块在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