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盛夏七月的夜晚,冯静总是待在医院的天台上。
她近来频繁失眠,一开始喝些酒还管用,后来只能吃腿黑素。偶尔睡着了就做些纷繁的梦。梦里有十七岁的金衍,有湘南乡下的邻居,还有始终年轻的爸爸。死去的那些人,争先恐后地跟她打招呼。
冯静也不知道,这些梦究竟在隐喻什么。她只能徒劳地做些事情,让自己先平静下来。
太阳落山后,冯静把天台的地面浇了个透湿,等暑气慢慢消散完,再摊开一张折叠躺椅,仰卧着看天上的星星。小时候在湘南的乡下,爸爸还在的夏天里,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可城市总归是不如乡下,天空沉,又黯淡,两三颗星子,显得郁郁寡欢。
赵志波过来看她,刚从楼道走上天台的门口,就看见冯静背朝着自己,嘟嚷着:“赵志波,我能不能……不去查宋从舟了?”
赵志波没有应声,他蹲在楼道的杂物堆里翻翻找找,最后捡出条小板凳。赵志波握着它走到冯静的身畔,哐当一下摆好凳子,盘腿坐了下来。
冯静望着他凶神恶煞的动作,被惊得瞪圆了眼睛,“你干嘛,这么大脾气干嘛?我以为你要抡我。”
赵志波的面色冷沉,“我带了些饮料,喝吗?”
“什么味道的?”
“山崎、茅台、奔富,啤的也拿了些。”
“都是好东西啊!你这是从哪家的饭局上顺过来的。”
冯静翻身坐起来,一把拽走赵志波手上的袋子,东挑挑,西捡捡,最后选中了一瓶山崎的日威。她拧开瓶子盖,就用嘴对着瓶口嘬了一口,辣得五官扭成了一团。
赵志波捡了瓶茅台,端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一边哈气一边咧嘴,像在泄愤似的。
“你到底怎么了,有事你说啊,朝我撒什么气。”
赵志波嘲讽地笑道:“说要查的是你,说不查的也是你。你不想查就别查了,就当以前的事情没发生过,安安稳稳地在你舅舅手下混日子,也未必不可以。”
冯静搂起椅子,往后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赵志波,出什么事了,是我舅又作妖了?”
有些事不问还好,憋着心里难受,睡一觉情绪就下去了。冯静这么一问,像是有人忽然摸了下头,赵志波有些绷不住了,眼睛瞬间泪光盈盈。他把茅台放在一旁的地上,用手使劲拍了拍脸,把那些快要淹没的难受推了回去。
他镇定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包烟,点燃后在嘴里嗦了一口,才慢慢地说话:“我今天去看我爸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彩色头绳,给自己编了一脑袋的彩色辫子。还偷了厨房的米汤,糊在小辫子上,说那是在给头发做定型。”
“那……叔叔的头发怎么办?”
“我在那给他拆了一下午头发,皮筋摘掉后,头发怎么也捋不顺。我脾气上来了,就拿推子把他的头发全都剃掉了。他本来就没多少头发,一根根的都白了,平时特别爱惜。今天被我剃成秃瓢,六十多的人,拿着镜子在那一直哭。”赵志波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有些哽咽。
冯静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她从小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长大,也看惯了别人的眼泪,卖惨的、求饶的,早早就把怜悯这种东西给进化掉了。此刻,她心里也涌起了一些异样的情绪,有些难受,也有些羡慕。
她伸手搭在赵志波的背上,一下一下地往下抚。那是她记忆里,早逝的爸爸哄她的方式。
“已经……这么严重了吗?上次见,不是还能认人吗?”
“都怪我,前天带他去江边散步。要过一个红绿灯的路口,我们就站在路边等绿灯。有辆路虎过来停在我们对面。司机刚好把车窗打开,我爸和他打了个照面,然后就开始不太正常了。”
“路虎司机……是我舅?”
“嗯。”
“我爸当年被剪了耳朵,受了很大的刺激,有些疯疯癫癫的。本来这些年在医院里养着,有好转的迹象,前天又被你舅二次刺激,精神算是彻底失常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不起。”冯静有些内疚。
“你跟我道歉干什么,你舅造的孽,凭什么让你来说对不起。你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我难道不知道吗。”
“老赵,我跟你保证,我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把我舅舅的事情了了。到时候我们送叔叔去国外看病,美国、日本、欧洲,哪里技术好,我们就去哪边看。”
“算了,不说我的事了。你呢?怎么忽然就不想查宋从舟了。”
气氛一下凝滞了。冯静躺回了椅子上,她抿了口酒,迟迟没有讲话。
复建医院的住院部,年代有些久远,楼层都建得不太高。只有五六层的高度,那些种了二十多年的大香樟树,轻易地就越过了楼顶。一簇横斜到天台的树枝上,忽然响起了几声蝉鸣,吱吱呀呀地吵得人心里沸腾。蝉声就像是现实,让人不得不面对,这是七月,是湘东最煎熬的季节。
赵志波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冯静的回答。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消沉地说:“你不想说就算了,金衍也好,宋从舟也好,那毕竟都是你自己的事,你做决定就可以了。还有你舅的事,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你不要再掺和进来。”
赵志波说完就定在那。他在聂永江手下混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是什么善茬。他想要逼人说话时,总是有各种招数。对付冯静这种刚硬重感情的人,以退为进就是最奏效的。
瘫在躺椅上的冯静,猛地挺起身来。她扭头看着赵志波,一脸的凌厉,她喊道:“赵志波,我给你脸了!又在这分你你我我了,你怎么动不动就帮我做决定,你一个人可以什么,我不掺和什么,我他妈半条命都已经掺和进去了!”
赵志波被骂了,反而一脸平静。他的表情松弛了下来,语气温和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从我打定主意,要摆脱我舅舅那天起,我做的一切都不可能回头。你不要动不动就在这里试探我,金衍的死我一定要查到底。我只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查宋从舟这条线。我……”
“怎么了?”赵志波追问,不让冯静有一丝毫犹豫的机会。
“我觉得继续查下去……我会后悔。”
“有什么后悔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金衍的事?你当初掘地三尺也要找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他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死了,被人吊死的照片万一是假的呢?好不容易在宋从舟这里有了一点线索,你忽然说不查了,你真的甘心吗?”
赵志波的一番话,语速快得像点燃的鞭炮,把冯静炸得有点懵。她有些恍惚地问:“你怎么突然对金衍这么上心,搞得好像金衍是你儿子一样。”
赵志波愣了一下,他敛起表情,像个长辈一样安慰道:“我是不想你后悔,尽快搞清尽快解脱,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这么犹豫,是有什么新的线索了吗?跟你认识的人有关系?”
冯静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我还不能确定。但这种预感特别要命,因为每次到了最后,它都是对的。赵志波,你说我怎么就不能找人把宋从舟绑了,打一顿猛的,问他跟金衍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志波苦涩地笑了笑,“先不说他是公务员,这么做不太可能。再说我还能不知道你?你这个人,被你舅养了这么多年,按理说早就该没人性了,结果还是个心软的。也不知道是你舅失败,还是你太不成器了。”
冯静听了这句话,一下就散了劲。两个人恹恹地看着彼此,各自举起手里的酒瓶,碰了一下。
“怎么说,宋从舟的线索还追不追?”
“我有得选吗?绕开了他,金衍还有别的线索吗?”
“那怎么搞?”
“只能在潘强身上,撬开点口子了。他们俩应该有点渊源,上次吃饭我就发现了。”
“潘强?你去云溪会所了,你玩得挺花啊!”
“怎么了?吃个饭就花了?”冯静疑惑。
“那你吃鸭子了吗?”
“吃了啊。”
“吃都吃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傻啊!你,土建公司的小女老板,去这种地方撒金币,太正常了。纨绔子弟都是这么玩的。”赵志波的话里泛着酸劲。
“等等,你给我等等!我就吃了一口脆皮鸭,那鸭肉还是广式做法,寡淡寡淡的,也不咋好吃,怎么就给我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
“啊?你是去吃真鸭子了,你不知道云溪会所做富婆生意,提供男公关服务吗?”
“靠!我才知道。”
20
冯静最近处于一种虚假的繁荣中。
此前,她名义上是聂永江的外甥女,万正建议唯一的接班人。可公司核心层的会议,她都是坐在靠墙的折叠椅上,那是行政人员的专区。分到她手里的项目,要么是中小体量的楼盘开发,要么就是大项目前期的征地拆迁。总归是吃力不讨好,也挣不到什么话语权。
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聂永江决定让冯静给文旅园项目打头阵,忽然就让她上桌吃饭了。开会的时候喊冯静坐主位,大小主管来批预算,报方案,搞结算,都要找冯静签一道字。一时之间,公司上下疯传冯静要接班了,一堆人盯着冯静围追堵截,她比狗还要累。
冯静清楚自己的舅舅,底层杀上位的人,让渡什么都不会让渡权力。况且,他上个月才做的全身体检,除了一些囊肿和基础病,身体扛打得很,还远不到交权的地步。现在搞这出,都是给文旅园的项目做准备,粉饰一下公司已经恶臭的口碑。
周一的晨会后,冯静躲在自己的小办公室抽烟。明面上捧她当接班人,实际上给她的办公室,连个窗户都没有,地位可见一斑。冯静倒也不在意这些,拿着那些交过来签字的文件,一张一张地过数据。
门头上的铜风铃忽然叮咚作响,聂永江推门而入,眉开眼笑地说:“小静,我给你找的老师来了。”
“老师?”冯静狐疑地往门口探去。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听了聂永江的招呼后,才不慌不忙地走进来。冯静看清楚对方是谁时,整个人呆愣了几秒。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聂永江安排给自己补课的人,是宋从舟。
“冯小姐……”
冯静抢话道:“舅舅,这么帅的老师,你上哪找来的?”
宋从舟微微偏头,了然地说道:“你好,我是宋从舟,在市文保局工作。”
聂永江双手搭在背后,脸上堆满了笑容,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小静,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宋老师,是我们市里鼎鼎大名的文物专家,历史学博士,正儿八经的大才子啊,相当有文化,相当有水平。
宋从舟连忙抬起手,打断聂永江的吹捧,“聂总,没那么厉害的。只是我们行业不一样,平时隔得远了一些。”
冯静望着尴尬得站立不安的宋从舟,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戏谑道:“舅舅,设计部不也有几个博士吗,平时也没见你贴着人家表扬啊。是怎么了呢,公司的博士就入不了你眼了。”
聂永江瞪了冯静一眼,“那怎么能比,宋老师是上新闻的大人物,过手的东西都是文物和国宝。我找了好几个朋友,转了几层关系才请过来的。”
“哟,舅舅,你费那么大的劲,找这么厉害的专家给我当老师?”
聂永江的表情微微一哂,“这主要啊,还是请宋老师来鉴定一下家庙情况。你就跟在宋老师旁边,一边协助下工作,一边跟着他学习。不也相当于给你请的老师。”
“舅舅啊,还是你的算盘打得细,这一举两得的好事,都让你盘算明白了。”
聂永江瞪了冯静一眼,佯装发怒,“逮着你舅挖苦,没完没了了。”
冯静轻轻笑道:“没有的事,我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有数的。一定会跟着宋老师好好学。”
聂永江点了点头,嘱咐道:“师晴那边,我已经跟她打好招呼了。你最近先紧着家庙的事,千万配合好宋老师的工作,缺什么东西,你就给人家现场补了。早点拿到结果,出个鉴定报告。”
聂永江向来精明,做事情胆大心细。冯静本以为他在家庙的事情上过于冒进,没想到一反手就把宋从舟给祭了出来。只不过这个安排正中冯静的下怀,她原本就想逮着宋从舟,查一查他和金衍的瓜葛,这下倒是凑了一个巧。
聂永江刚给冯静安排完工作,下一秒就催着两人出发去干活。一则是心系家庙的真假;二则是请宋从舟是算时薪的,一千块一小时的天价,多说半句闲话都觉得肉痛。冯静在心里冷嗤,却装出满面春风,领着宋从舟去找徐师晴了。
公司的车和司机都出外勤了,冯静只能自己开车。宋从舟坐在副驾上,隔几分钟就偏头看她一眼。
冯静烦闷地说道:“宋老师,我脸是红绿灯是吗?不盯着看难道会追尾吗?”
宋从舟抓着车上的拉环,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刚在办公室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垮着个脸,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冯静的心头一惊,连忙换了副平和的表情,软着嗓子回道:“不好意思啊,宋老师。我舅忽然给我加了这么大工作量,心烦气闷的,情绪挂脸了,没吓着你吧。”
宋从舟看着冯静的侧脸,“刚刚没吓着我,现在吓到我了。”
“啊?”冯静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看路。
“冯老师,你变脸变得好快啊,你平时也这样的吗?”
冯静一听这称呼,别扭感从心里往外直蹿。她眉心拧成了川字,低声道:“宋老师,我们商量个事。”
“你说。”
“你能别叫我老师吗?”
原本还正襟危坐的宋从舟,一下笑出了声,“你不许我喊,你喊我老师倒是喊得朗朗上口。”
“那不一样的,你是博士,学识渊博,不喊老师显得不尊重。”
“那你们公司的博士,你也喊老师吗?”
宋从舟将了冯静一军,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泄气道:“好好好,我们各退一步,都喊名字好吧。”
“好呀,冯静。”
冯静抓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她心里有种诡异的感觉,明明是自己想来个瓮中捉鳖,怎么好像被宋从舟给套了进去。
两个人到达仓库时,徐师晴已经在那等里他们。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徐师晴茶里茶气地喊道:“诶哟,永哥说你们俩要过来,我还以为听错了。真是没想到哈,这缘来缘去,缘到了你们头上。”
“师晴姐,你在瞎说什么呢,我跟宋老师是业务关系。”
“那可不是吧,你俩在相亲局上,那眉来眼去的劲,我都看见了。是吧,小宋。”
极其擅长应付女人的宋从舟,似乎有些怵徐师晴,他礼貌地招呼了一声,就静静地站在一旁,再也不搭话。
徐师晴讨了个没趣,又继续调侃冯静,“小静啊,看不出来哈。我还以为你铁骨铮铮,对男的不屑一顾呢。结果你是闷头下狠手,跟叶小姐那种大美女抢帅哥,一点都不带让的。”
冯静皱了下眉,“你没跟我舅说相亲局的事吧。”
“我说那茬事干嘛,上回去你舅家吃个饭,你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你舅刁难了我半天。我还提这事是吃饱了撑得慌啊。”徐师晴说得咬牙切齿。
冯静顿在那,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徐师晴,听着她说着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好一会后,她才小心地问:“师晴姐,你已经打算把家庙卖给我舅吗?”
徐师晴的眼珠子骨碌一转,“是有这个打算呀,不然也不会站在这里,配合你俩做鉴定。”
“什么价格?”
“诶哟,我只是说打算,我可没说一定会卖。”
“怎么,师晴姐还有别的下家。”
“我可没有,小静你也别来套我话了。你们先去鉴定,出了结果再说。”
徐师晴上前把仓库的门打开,做了个请的动作,“小宋,家庙的部件都在这里,替姐姐好好把下关。”
宋从舟看了徐师晴一眼,抬脚踏进了仓库里。浩瀚如山的建筑部件,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可这些并没有激起宋他一丝的情绪波动。宋从舟从携带的大布袋里掏出一个腰包,系在了自己的腰上,又从腰包里拿出一副手套戴好,走到角落的壁画前蹲下,开始研究了起来。
徐师晴把仓库的钥匙抛给了冯静,“你俩忙吧,我就不在这打扰了。”
冯静接过钥匙,怔怔地看着徐师晴。还准备听她唠叨几句注意事项,没想到徐师晴一个转身,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冯静捏着钥匙,皱了皱眉。她认识徐师晴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见了好几次面,唯独这一次,说的话,做的事,都反常极了。
偌大的仓库,没有她的用武之地。她走也不是,留也无聊。只好凑到宋从舟的旁边,“宋从舟,你一个文物专家,怎么看见这么多古董,一点都不兴奋。”
宋从舟头也不回地回道:“我只替它们难受,好好的一座家庙,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碎的碎,毁的毁。剩了一点残段,还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发霉。”
“这只是一些建筑部件,又不是人,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宋从舟轻嗤了一声,“不是人又怎么样,就算是清末的物件,也存在上百年的时间。人在它们面前,又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
冯静对宋从舟一直抱着谨慎的态度,对他那些刻意媚女的行为也很反感。可此刻,看着他那一通行云流水的动作,说的那番有些莫名消沉的话,她心里却突如其来的有了波澜。她静静地凝视着宋从舟,只觉得,金衍是金衍,他就是他,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