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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衍的事查得毫无进展，湘东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盛夏。
聂永江的万正建业，把办公点设在北边的文创园区里。一整栋五层的楼房，被香樟和阔叶玉兰簇拥着。园区里，除了这一家是搞土建的，其余不是媒体、电商，就是综艺制作公司。公司的经营类型不匹配，非但没享受到文创产业的入驻福利，反而比别人交了多一倍的租金。聂永江都认下来了。
周五的傍晚，空气里尽是潮闷的气息，办公楼里的人差不多要走空了。冯静从地下停车场的电梯直上办公层，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几个准备下班的员工像惊鸟般退开了。
公司里，一位四十来岁的建筑设计师，朝着她点头哈腰地喊：“静姐，来上班啦。”
冯静点了下头，就算是打了招呼。她脚步如风地走向了聂永江办公室。聂永江的办公室在顶层的里间，窗口正对着园区的人工湖。搞土建的人最信风水，哪怕是老板的办公室，也是花了大钱请风水大师算过的，讲究的是聚气生财的格局。
办公室的门甫一打开，一张宽大的中式红木桌立在中央，上面摆着新做好的建筑沙盘模型。各色的小房子和微型绿植错落有致，再点缀上亮闪闪的小灯，确实是精致非常。聂永江拿着一个放大镜，对着沙盘模型东比划一下，西比划一下，浑身上下都散发这一股劲劲的开心。
“舅舅，你乐什么呢？”
“小静来了啊，你过来看看这个沙盘，怎么样？”
冯静瞥了两眼，了然道：“怎么，舅舅这是对西北片区文旅主题园的项目，志在必得？”
“看出来了，你小子的眼睛刁钻啊。”
“这个项目不是一直拖着没定吗？书记左也不满意，右也不满意，是现在有什么信了？”
“他不就是在那嫌弃各家方案上不了台面，不能在他的政绩本本上勾上一勾。现在放眼整个湘东，只有我能给他来上这么一笔。”
冯静的脑子里灵光一现，惊讶道：“舅舅是想拿师晴姐的家庙来押宝？”
正俯身摆弄模型的聂永江，像被定住了似的。他慢悠悠地抬头看着冯静，眼睛微微地眯着，瞳仁里透着一缕精光，“你到底是跟了我这么久，我这心里想点什么，你一猜就中。”
聂永江的语气玩味，显然是话里有话。冯静对他这副样子太熟悉了，心里被激得一毛，背上瞬间像被爬虫梭过一样，汗毛直立。
她斟酌地回答：“舅舅啊，你是不是忘了，上次在谢逸飞葬礼后，你就给过我信了。你这会子考我，我要是连开卷题目都答不上来，你等会又得骂我蠢里蠢气了。”
“哦，是给你说了一嘴。哎哟，我这年纪大了，是真的不记事。”聂永江的表情松了下来，他低头继续摆弄起沙盘来。这拨拨，那按按，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家庙的模型，小心翼翼地嵌套进沙盘里，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
“怎么样？”
“漂亮！”
舅甥俩其乐融融地欣赏着。你夸一句，我捧一句，像说相声一样。两个人绕着沙盘转了好几圈后，聂永江才慢吞吞地说：“有件事，你去办一下。”
“文旅园的事？”
“嗯。”
“这项目不是舅舅亲自在抓吗？我这点水平能干什么，帮舅舅跑跑腿还差不多？”
聂永江叹了口气，“书记那边把我拉进黑名单了，能想的办法我都试了一遍，别说见他本人，项目组防我跟防疯狗一样，油泼不进，水渗不透。我现在拿着家庙的方案，急得心里蹿火。”
“要不找人直接把方案递到书记案头上？这个东西对他来讲，就是铁锅见锅盖，一见钟情啊。”
聂永江横了冯静一眼，“我跟你讲了多少遍了，你讲话要文雅一些，要显得读过书。”
“晓得了。”
聂永江继续道：“家庙的事先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到时候撇开我们，直接杀到徐师晴那边私下聊，我们就白忙活了。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拿了张好牌，那些当官的凭什么就不能卖我个笑脸，敬我杯酒。难道就因为我泥腿子出身，活该给他们腆着脸当一辈子狗吗？”
聂永江是一穷二白地靠自己拼杀上来的，骨子里还是透着股匪气，信命却又不认命。
冯静振奋地应道：“好！舅舅让我干什么？我听舅舅的！”
“我打算把你先顶到公司前面，去和项目组的人周旋一下，先去破冰现在这个关系。你是个女孩子，长得干干净净的，又在美国读的名校，拿着家庙这个方案在手里，大家总归是要和气一些。”
冯静一听，惊慌失措道：“舅舅，我哪行啊！先不说我面生年纪轻，好欺负得很。就是文旅板块，还有家庙的背景，我是一窍不通啊！万一人家考起来怎么办，我一张嘴就露馅啊！别人不知道我怎么上的名校，舅舅啊！你是清楚的啊！”
“你慌什么！”聂永江呵斥。
“我……别的都好说，这事对我来说难度太大了，会露馅！”冯静委委屈屈。
“你先去接洽接洽，我给你找个人补补课，这么点事就吓住了，我还能指望你干点啥。”
冯静没敢回话，她低头缩在那，一声不吭。
“你小时候那股劲去哪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现在是越来越没出息。”
聂永江叨叨地骂了好一会，说得口干舌燥，他转身从办公桌上拎起一把紫砂壶，灌了一大口水，才降了点火气。
这么多年，冯静仰在聂永江的鼻息下生存，对他的一呼一吸了若指掌。该什么时候装傻，该什么时候卖乖，顺着他的情绪去演，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此刻，冯静贴着聂永江走动，站到了办公桌的边角。她掐好了时机，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那……既然舅舅帮我撑着腰，我努力去试试。”
聂永江重重地坐进沙发椅子里，他盯了冯静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些欣慰：“这就对了。只要把这个项目做下来，我们家在湘东才能算是混出来了。”
他说话的气息有些飘，似乎是累了。聂永江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参片，剥了两块含在了嘴里。冯静倒了一杯温水递上去，聂永江接过杯子握在了手里。
“舅舅年纪大了，这个公司以后还要交给你的。小静，你不能辜负舅舅的期望。”
聂永江的这句话，倘若是初次听，未必不是动人的。可惜冯静听得实在太多了，已经不太往心里去。她正思索着怎么接话时，落地窗玻璃上忽然噼啪作响，她抬头一望，是初夏的阵雨下下来了。
聂永江看着大雨怔愣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拍了一下大腿喊道：“哦豁，差点忘记了，今天还约了师晴吃晚饭。”
“舅舅，你不会……还没跟师晴姐把家庙谈下来吧。”
“这不是正在谈嘛，你先去忙你的，不用管这个。”
聂永江腾地站起来，打开旁边的办公柜，抓起公文包和一个首饰盒，就往门外疾走而去。
冯静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地面，一辆白色的大车从地下车库探出头，然后一拐方向盘向着南边奔去。聂永江现在对徐师晴上心得很，自从家庙冒出来，徐师晴在他眼里就跟唐僧肉差不多。
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半。赵志波开着一辆黑色的大众，鬼鬼祟祟地停在冯静旁边。冯静猫腰坐进了副驾，抄起座位边的纸盒，开始猛扯纸巾擦汗。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我舅好像察觉到什么了，今天的话有点反常，不知道在点我，还是在试探。”
“那……我们……”
“他这会的心思是满的，还顾不到我。不过和我猜的一样，他想拿家庙搏文旅园项目。”
“一把年纪了，野心真不小呢，虎得跟二八小子一样。”
“别说有的没的，舅舅让我去跟文旅园的项目组打交道，书记的资料，你那有什么能给我用的？”
“我看看啊。”
赵志波把车停到了僻静处，从公文包里翻出Pad，翻翻找找了一会后，说道：“我这的资料，之前都给你和你舅开过会了。你舅上次送月饼夹金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湘东的政府部门都知道，大家见着我们公司的人就躲，办个什么事还要上执法记录仪记录。人都见不着，我这些资料都是废的。”
冯静沉思了片刻，“书记的家属资料，你能搞到手吗？”
“他现任老婆是大学讲师，油盐不进，你别费力气了。他父母说是在海南养老，你的手也伸不过去的。其余一些边角料的亲戚，没什么话语权，意义不大。”
“子女呢？”
“送出国读书了，就怕你们这种奸商打主意。所以啊……”
“你的意思是，这事就搞不成？”
“那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百密也有一疏。”赵志波拉长了语调。
他把pad塞回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我这里还有一份付费资料，花了好大力气才拿到手的，独家的，谁都没给过，是关于书记前妻的女儿。冯大小姐想不想解锁一下？”
冯静一言不发，直接从他手里抽走档案袋。
赵志波嘟囔：“你怎么这样！”
冯静拿出里面的东西扫了一眼，忽然神色一变，又倒回第一页纸，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半天后才抬头盯着赵志波问：“东西靠谱吗？”
赵志波双手抱胸，颇有些得意，“那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