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凌晨四点,夜色浓深,整座房子像一条迷航的大船。
偏厅的边柜上,两簇白蜡的火苗在幽幽闪烁。四下里都是安静的,静到一点点的人声,都显得响亮。
中年男人的话,像喷了一剂风油精。原本哈欠连连,神思溃散的三个人,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大家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师晴。
徐师晴把排好的麻将扑倒,侧过身来看向对方,客气地说道:“都这么晚了,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中年男子谨慎地看着冯静他们,“宣布之前,我们是换个房间,还是请在场的朋友先回避一下?”
“不用,在座各位除了是我的好朋友,在湘东也是有身份的人,就一起帮我当个见证。”
“那好的,徐女士。首先说明一下,您和谢先生的婚姻关系终止,不属于第一顺序继承人,他名下的资产分割已经由专门的团队去处理。但谢先生立了遗嘱,把他生前在江西收购的一座家庙留给您了。”
“没给我留钱?只有一座家庙?”徐师晴的眉心紧紧拧起。
“是的,是一座清朝的祭祀建筑,非常有研究价值。”
“老谢给其他人都留了什么?”
“不好意思,徐女士,关于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徐师晴顿在那里,其余的人也不好说话。几个呼吸的间歇,好像潮来潮涌一样,把人都卷了进去。
“家庙……老谢可真有想法,他是让我每年清明节的时候,记得给他上炷香是吗?”徐师晴的表情不悦,话里透着一股怨气。
旁边的冯静捏着一颗麻将子,扬声问道:“那个庙值多少钱?”
中年男人的目光探向冯静,脸部的肌肉微微一提,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我们尝试过对它估值,很可惜,目前的市场上,还没有可参考的标准。”
“那意思是……不值几个钱?”
“有市无价。”
“不就是一座家庙,还是清朝的,年头也不算很老,有你说的这么悬乎?”一直沉默的聂永江忽然开口。
“这几位朋友,听说过样式雷家族吗?”
冯静和聂永江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了赵志波。靠墙坐的赵志波抬了抬眉,几道横纹从额间一闪而逝,他斟酌地说:“我知道一点,但也不多。好像是清朝一个姓雷的建筑世家,主持修建了很多出名的建筑。”
聂永江斜了他一眼,“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刚刚还带情绪的徐师晴,显然嗅出了金钱的气味,整个人又抖擞了起来。揶揄道:“你们几个搞地产建筑的,连祖师爷的名号都没听过吗?”
“什么?”冯静一脸茫然。
“清朝雷氏家族啊,一族八代都在给皇帝建宫殿。北京的故宫、天坛、颐和园,都是这个雷氏家族参与修建的。但凡你平常跟画图纸的设计师聊一聊,都是会知道一点。”
冯静不爱听这种下面子的话,她回怼道:“我们搞土方起家的粗人,不知道很正常啊。再说我们家投资盖楼,把钱撒到位了,那些个画图纸的设计师,让改几稿就改几稿,个个乖得跟鸡仔一样。名校毕业,懂得多又怎么样,还不是舔着我们过日子。”
徐师晴一时哑然。
聂永江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像训狗一样骂道:“冯静!闭嘴!你也是出国读了几年书的,怎么说话的。”
“哦。”
眼瞅着气氛不对,中年男子适时插话:“各位,现在四点多了,再晚几个小时就要给谢先生送灵了,我们还是节约时间,说回家庙的事。”
暗潮涌动的四个人,又重新平息了下去。
冯净冷脸看着众人,不打算再说话。庙不庙的,值不值钱,反正都是徐师晴的私事,她已经不想掺合了。赵志波的嘴巴张阖,但他看了一眼冯静,又靠回了椅背上。
聂永江轻轻搓了下手指,仰头看向站着的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问:“那座家庙和样式雷能扯上关系,给皇帝盖房子的人,总不至于跑去江西,给平头老百姓建什么庙吧。”
中年男人像个开奖嘉宾一样笑了,“你说对了。这座家庙,妙就妙在确实是出自雷家人的手笔。雷家祖籍在江西永修,第八代的旁支雷献彩回江西修建雷氏宗祠的时候,受到当地豪族的盛情款待,委托他帮忙修建一座家庙。”
“雷献彩是皇家御用的工匠,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见过,让他建庙,他这就同意啦?”
“当然没那么顺利。但雷献彩有个弱点,被人拿捏住了。”
“什么?”
“雷献彩没有子嗣,雷家累世八代,前后两百多年,技艺传到他这里就要断代了。那个豪族给他送金银,送美妾,送生子秘方,还请了名医专门跟在他身边,替他调养身体。”
“虽然说是有求于人,但这户人家倒是用了心。那个秘方和名医,有用吗?”
“没有。一些资料上也记录了,雷献彩连娶两房,无出一子。”
聂永江听到这里,瞥了一眼冯静,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中年男人继续说道:“个中原因,外人就不太清楚了。但总之,雷献彩答应给那户人家建家庙。画了图纸,做了样式,还把皇家的彩画技艺教给了当地的工匠,这座家庙并是这么来的。”
“既然是豪族的家庙,那怎么会落到谢先生手里。”
“这世界上,哪有永盛不衰的家族。谢先生当时只是想收一座徽派老房子,运到深圳南山区做茶馆。是家庙的主人听到消息后,主动找过来的。那个大家族败得只剩零星的几个人,又急着等钱用,才出此下策。当时谢先生带团队过去勘查时,家庙已经破破烂烂,只剩一些主体结构。”
“可惜了,一些破石头烂瓦的,就算收回来,也没什么意义。”
“谢先生当时也是这么认为,不过……”
“不过什么?难道还能有反转?”
中年男子扫视着麻将桌上的四人,最后把视线落在徐师晴身上,“那座家庙就在这里,既然谢先生把它留给了徐女士,我不如现在就带你去看一眼。它到底价值有多大,由徐女士自己来判断?”
“在这里?”
“从灵堂的后门过去,走一段就到了。”
徐师晴凑近聂永江,小声道:“你带头吧,大家都去!”
“你前夫留给你的遗产,你去清点接收,我们去算怎么回事。”
“这么黑的天,还要从老谢的棺材前绕过去,我怕的呀。”
“你怕什么,你又没做亏心事。”
“我都带你来吊唁我前夫了,你还跟我说这些,你去不去嘛。”
“去!舅舅去,我俩也去。”冯静忽然蹿起身,抬手指着徐师晴,像一只应激炸毛的猫一样。
一行人从偏厅走到灵堂,路过谢逸飞的遗像时,聂永江猛地顿住脚步。他像游魂一样凑到遗像的近处,细细打量着照片里的人,都有些出神了。
“永哥,你做什么?”徐师晴带着一丝颤音。
“感谢一下谢先生。”
“怎么的呢?”
聂永江没有回答徐师晴的问题,他从边柜上拿了一炷香点上,正儿八经地举到头顶,对着遗像拜了几拜。做完这一切,把香插进香炉里,就径直绕到后门走了。
出了门就进了后院里,外面的天已经蒙蒙发亮,庭院各处的角落,零星亮着几盏灯。中年男人在前面领路,冯静他们一言不发,跟随在后面。
左拐右绕走了有二十多分钟,最终在一个仓库面前停了下来。仓库是厂房改建的,一整座房子高高地耸立在那,把人衬得小小一只。
“到了。”
冯静瞪大眼睛:“这不是间仓库吗?哪有家庙?”
中年男子神秘笑笑,“进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他把仓库的大门一拉,带着大家走进去后,又关上了门。余下的一行四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从门口向里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满满当当的雕像、梁木和砖石。
“这……这是家庙?”
“没错。那户家族为了避免战乱,找了能工巧匠,按照建造的图纸,把家庙一块砖木,一块砖木地拆解下来,分门别类的编码储存了起来。里面的木雕、石刻、壁画都完完整整的保留了。谢先生觉得太难得了,舍不得拖到深圳当茶馆,连带着主体结构,一起运到了湘东。现下,就全部交给徐女士了。”中年男人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口。
徐师晴像接个烫手的山芋,怔怔地说:“这……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啊。”
聂永江这走走,那看看,还上手摸了摸几个雕像。他一个疾步折了回来,凑到中年男人的面前,眼睛里已经透出光来,“图纸还在吗?”
“在的,找个专业的古建修复团队,可以完全复原。就连当时的委托文书,也保存了下来,还有雷献彩的签名和私章。”
“好好好,谢先生做事讲究,这么好的东西,一点折扣都不打。”
冯静双手抱胸,站在大门边角,远远地看着兴奋的聂永江,露出古古怪怪的笑容。
14
从仓库出来时,已经是早上的七点。天已经彻彻底底的明亮了,柔和的太阳照在冯静的身上,她恍惚间又记起来了高中的那个早晨,和舅舅站在弭水河岸,对人生只剩疲惫和无力。冯静心里陡然一颤,警惕地瞟了一眼旁边的聂永江,默默按下了心头的戾气。
徐师晴急着回去给谢逸飞送灵,她把聂永江他们送到别庄的大门口,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和中年男人匆匆忙忙地走了。一晚上过去,仍然是三个人站在昨天的门前。
聂永江搓了把脸,看着冯静语重心长地说道:“小静,最近别野了,收收心准备一下,过几天有事让你做。”
“不用去美国读书了吗?”
“那怎么能,把这事情干好了,你再过去。”
“你看上徐师晴的家庙了。”
“看上了是一回事,怎么物超所值是另一回事。我还得想想。”
“那行,我等舅舅的信。”
聂永江转身,蹿进了自己的车里。冯静刚要走,聂永江忽然从车窗里侧出头来,喊道:“小静啊,你抽空要回去看看你妈妈,天天在外头混着,跟个打流的一样,像什么样子。”
他念叨完,望着门口挂着的挽联若有所思,又补了一句话:“小静,你永远要记住,我们是一家人。”
冯静连连说好,等聂永江的车开远了,她还杵在原地,只是极轻地笑了笑。
赵志波问她:“我们怎么走?”
她这才虚弱地回道:“各回各家,先补觉吧。”
冯静回到复建医院的病房里,直接往床上一滚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开始做起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里,是三月的初春。风和日丽的天气,她站在一条江流的渡口。远处有条白色的船慢慢向她驶来,金衍站在船头,双手在奋力地挥舞着。船挺稳后,金衍把她拉上船,兴奋地说:“我好久好久没看到过你了。”
“离上次见面多久了?”
金衍掐着手算了半天,“不记得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甲板上晒太阳,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江面,太阳的光映在水面,茫茫的一片白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金衍轻轻地问她:“还要等吗?”
“你说什么?”
“快动手啊,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冯静有些心虚,她说得很大声,猛地扭头去想要骂金衍,却愕然发现,金衍变成了那张照片上的样子。
棕褐色的一张脸,泛起一层风干尸体的油脂,两只眼睛浑浊成一团,正鬼气森森地看着自己。金衍抬起双手搭在冯静的肩膀上,拼命地耸晃起来。
“是你舅舅杀的我!是你舅舅杀的我!”
梦做到这里戛然而止,冯静是被吓醒的。她睡了整整一天,外边已经是傍晚了。太阳从西窗上透进了房间里,雪白的墙壁被染得金亮金亮。她坐起身来,就看见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正是她的妈妈聂瑛。
“妈妈?”
“醒了?做了什么梦,鬼喊鬼叫的?”
“你说,死了的人会托梦来……告状吗?”
聂瑛冷笑一声,不在意地回道:“人都死了,还能来找你告状,做鬼都做得没出息。你是不是梦到金衍那小子了,我跟你讲,这是你自己过不了那个坎。你不在意,梦都做不出来。”
冯静不想跟聂瑛掰扯,她岔开了话题,随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这么会躲,宁可跑到医院里住病房,也不肯回家住,也难怪我到处找都没找到人。”
“赵志波告诉你的?”
“我不用他告诉,我也是能找到你的,多费点工夫就是了。”
聂瑛心里有气,叨叨地说个不停。冯静端坐在床上,静静地看她妈妈。
算年纪,聂瑛已经五十多岁了。比起年轻的时候,她身上那股乡镇的土腥味已经完全散掉。年年月月地扎在美容院,把皮肤养得又白又细腻。甚至,那张骨感突出的瘦脸,被玻尿酸堆填得丰腴圆润。再配上这一身的奢牌,那是湘南县城里,任何一个妈妈都望尘莫及的年轻模样。
“你找我有事?”冯静冷不丁问道。
聂瑛有一瞬间的错愕,她咬着牙反问:“你再讲一遍?”
“你找我有事?”
冯静的话音刚落,聂瑛抓着茶几上的玻璃杯,对着冯静的方向猛砸过去。玻璃杯撞到了冯静头顶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炸响,玻璃片迸飞出去,有一块碎片擦着她的脸划过,转瞬就渗出一道血沫子。
冯静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聂瑛先现出了原形,气急败坏地吼道:“我是你妈!我来抓我女儿回家,天经地义。你他妈现在狗胆包天,敢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了。”
冯静冷冷的,静静的,像看着一出闹剧,即兴地点评:“你真是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轻飘飘的一句话激得聂瑛像要蹿出火来,她有躁狂症,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副脾气在早些年谋生计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也吓退了那些想欺负她们的人。年纪大些了,家底也攒得足够厚实,周围的人似乎全变成了好人,个个都变得和善可亲。她也犯不着发什么大火。
独独是女儿冯静成了她的孽障,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对彼此的弱点了若指掌,不动则已,动了就是一场惊涛骇浪。
聂瑛气得胸口刺痛起来,她按着胸口,斜倒在沙发上,脸色灰白地蜷成了一团。
冯静也慌了,连忙说:“是不是心绞痛了,我叫服务台的人过来打扫一下,你先歇歇,不要动气了。”
聂瑛怒目而视,不甘不愿地坐在那里,却又真的一句话都没再讲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冯静按了床头呼叫铃,两个护工走进来,一个收拾好满床的碎玻璃渣,另一个帮冯静脸上的伤口消毒上药。整个过程的几十分钟里,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等一切处理完毕,护工们退出房间了,冯静才开口问:“妈妈,你好点了吗?”
聂瑛气哼哼地说:“死不了,不用你管。”
“那你特意跑过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别讲那些没用的。我美国那边只是办了休学,想要走的话,现在买张机票就可以回去。”
“你就不怕你舅……”
“妈妈,人都会长大的,我也一样。”
聂瑛憋了一会,再开口时换了副慈母的口气,“我听说你去相亲了?”
坐在床头的冯静,忽然直勾勾地盯着聂瑛,语气里透着威胁,“谁告诉你的。”
“你不用管,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去了。”
冯静缓了缓,又若无其事地说道:“怎么呢,不能去相亲吗?我也到这个年纪了,想找个对象,谈个恋爱,不是很正常吗?”
“你如果只是存了这个心思,那当然可以的,哪个当妈的会不鼓励女儿谈爱,我是怕你感情经验少,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被谁骗?”
“男的啊,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聂瑛支支吾吾。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哪有的事,你别瞎想。”
“所以,你是过来上课的,教我认识男人?”
“你学这些鬼东西干什么,你舅的万正建业就你一个接班的,这家大业大的,只有你挑男人的份,轮不你去学那些狗三狗四的招数。”
“妈妈,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想干嘛?”
聂瑛见时机到了,从金棕鸵鸟皮的kelly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摊开在茶几上,“我挑了几个好的,拿来给你看看。”
“你……是要来给我介绍对象的?”冯静摸了摸额头,忽然间有些失语。
“这个,家里是搞建材城的,和我们有业务往来。他呢在英国念的商科,长得又高又帅,和你很般配;这个呢是大学老师,你看这气质,和别人就是不一样,你要是和这个结婚了,说出去有面子。还有这个,这是你舅公司高管的儿子,都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的,将来能给你帮两把手……”
“他们都是湘东本地的?”
“本地啊。”
“都合过八字了,都是旺我事业的?”
“还用你说,都妥妥帖帖,帮你相看好的。”
“这是把舅舅的公司,一并算计进去了,舅舅他知道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妈妈这是为你好。”
冯静的话锋一转:“舅舅公司的接班人,可能会多一个,你晓得这事吗?”
“什么意思?”聂瑛皱起眉。
“有个叫徐师晴的姐姐,舅舅很中意她,我们一起吃过饭,人挺漂亮。”
聂瑛摆了一下手,“我还以为什么呢,你舅这些年跟个泰迪一样,见着漂亮可心的就要养在身边。搞出过一儿半女吗?没有啊!他那精子怕是焯过热水了,活不了。”
“他要是和徐师晴结婚呢?”
“啥玩意?”
“这女的不太一般,舅舅还去参加了她前夫的葬礼。
聂瑛忽然就不说话了,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在病房里不管不顾地点燃,深深地抽了一口后,盯着冯静的眼睛,露出了一种护犊的温柔:“那我得去会会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