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相亲局后,冯静就找人查了宋从舟的资料。
他祖辈在贵州的乡下,父母早早去了深圳办厂,做灯具类的产品。厂子倒是不大,只接些代加工的订单,但在深圳的福田和龙岗都买了房。他家里确实有两个弟弟妹妹,却绝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拮据。
宋从舟本人的履历就更堪称漂亮,小初高读的都是省市的重点学校,潇大本硕连读期间,还去德国交换了两年,是真金白银的青年精英。
冯静没能从资料上没查出什么漏洞,从慧光寺分开之后,她又安排人盯死了宋从舟。要求从早到晚,接触到的任何人,任何行为举动都是事无巨细地汇报。
可盯梢的人足足跟了两周,交回来一沓照片,又作了汇报。说宋从舟的生活规律极了,每天正常的上班和下班,偶尔出去开个会,看个展,讲讲课,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正常。
复建医院的墙内,香樟的花已经开到了尾,新叶油碧油碧地冒出来,异常热烈。四层楼角的病房里,冯静一筹莫展地卷缩在沙发上,赵志波怼着垃圾桶,正在认真地啃西瓜。
“你说,会不会是我搞错了,宋从舟跟金衍可能没什么关系。”
“哟,你这会是心软了,还是心动了,都帮人家开脱了。”
冯静斜了赵志波一眼,沉着脸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啊,说话怪里怪气的。”
赵志波低着脑袋,没有应她的这句骂,只是闷头嚼着西瓜,红粉色的汁液糊了满脸,满手。
好一会后,赵志波用纸巾擦了擦手,捡起了旁边桌子上的照片。他一边翻着,一边咂嘴,“这哥们是真招女人啊,哪哪都有一堆女的围着。”
“那他确实是长得好看啊,不像你跟个烟纸壳子糊的一样。”冯静还有些怄气。
“这可不只是长得好看就行,一个金衍就把你搞得五迷三道,你品不出其中的道行。”
“有这么邪性?”
“你看他这个眼神,还有他这个笑,都有讲究的。不在女人堆里滚个几年,练不出来的。”
冯静听得云里雾里,于是起身过来,从赵志波手里截走照片,在桌子上一张张地摊开排列。她双手抱胸,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俯视着这些庞杂的照片。
正如赵志波所说,不管照片上的场景怎么变化,宋从舟的身边总有一堆女人围着。他应付女人的表情,就好像套了公式在解题,熟练得很。
隐隐约约的,冯静嗅到一股奇异的熟悉感。照片上那种眼神和笑法,有别于金衍,但她似乎又在别人身上见到过。她搓了搓额头,一时理不清楚。
正有些发蒙时,冯静的目光扫到桌上一角,忽然表情一凝,捻起一张照片,诧异道:“这不是叶梦珠吗?
“谁啊?”
“上次相亲会碰到的,一个美女。”
“这女的好眼熟啊。”
“你认识?”
“这种级别的美女,还轮不到我搭话。但是我应该见过,好像是什么项目会议上。”
“未必还是同行?”
“那就搞不清了,要查一下吗?”
冯静摇了摇头,“他这招蜂引蝶的体质,身边的女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难道还一个一个查吗?”
“那现在……岂不是绕进死胡同了?”
“我舅最近在干嘛?”
“你舅啊,他现在可是春风满面,铁树开花了啊。天天跟那个叫徐师晴的大姐姐凑一块,眉来眼去的。我说,你不会过一阵子就多个舅妈了吧。”
“真不愧是谢逸飞的前妻,有点东西啊。”
冯静一边感慨着,一边打开了徐师晴的朋友圈。
徐师晴近来的朋友圈发得格外勤快。一天三五条,不是九张图的精修自拍,就是和老小姐妹们组高端茶话局。冯静的手真的是不小心滑了一下,点了赞。下一秒,徐师晴的头像就跳了上来。
“小静,你晚上干嘛,有空不?”
“啊?干啥?”
“打麻将呗。”
“我打得不好,怕扫大家的兴。”
“别啊,来凑一个麻将搭子呗。我上回给你解了这么大的围,你陪我打几圈麻将,要求不高吧。”
赵志波盯着冯静的眉毛,一蹙一蹙地在跳,于是伸长头来看冯静的微信界面。
“她这是挟恩求报。”
“这么大一个恩,就让我报几圈麻将?你觉得是她蠢,还是我不值钱?”
“那你更要去了,她要是在麻将局上把你卖了,你就知道自己值几个钱了。”
冯静轻轻抬脚踹了赵志波一下,怼道:“你年纪不大,人倒是油腻腻的,鬼心眼子多得很。徐师晴的麻将局,你陪我去吧。”
“她约的你,我去干嘛。你们小姐们一起打麻将,我杵在那,尴尬不?”
“我跟徐师晴算哪门子小姐们,她都不知道修了多少年了,那道行深浅,我看都看不明白。你得去旁边,替我掌掌眼。”
“被你舅知道了,不好吧。”
“你怕什么,他不就想让你多看着我点,见过谁,说了什么,最好都告诉他。”
赵志波撇了撇嘴,没有再拒绝。
另一头,冯静的手指也没闲着,飞快地回徐师晴:“不高不高,你发个地址给我,我收拾下就出门。”
徐师晴秒速发来了一个地址,接着嘱咐道:“千万记得穿黑色的衣服。”
冯静盯着手机屏幕愣了半天,徐师晴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搓个麻将为什么要穿黑衣服?黑装麻将主题派对?冯静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倒是鬼使神差地照办了。
傍晚时分,湘东的上空一片霞光,云层灿烂地灼烧着,江面和河面,像镜子一样倒映着。行人和车辆都停顿了几秒,去观望难得的晚霞。
冯静和赵志波分两头来到了目的地,冯静穿了套黑色西装,内衬是白色的雪纺纱,干练中透着几分柔软。赵志波穿得洋气,黑色皮质领,灰黑暗纹的潮牌,跟他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搭不上的,他有些心虚地跟冯静解释:“我从办公室过来的,我借了别人的外套。”
两个人刚要走时,一辆奔驰大G刹停在他们身边,聂永江从后车门下来,诧异道:“你俩怎么也来了?”
冯静从下往上扫视着聂永江,他竟然穿了件黑色的飞行员夹克,头上还抹了点发蜡,看起来精神矍铄,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只一瞬,冯静换了副谄媚的表情,贴到聂永江的旁边,“舅舅也是来打麻将?”
“啊。”
“巧了,我们一趟的。都是师晴姐组的局。”
聂永江竖起食指,指了指冯静,又指了指赵志波,“徐师晴搞什么鬼?”
“不知道啊。”冯静猛猛摇头。
“她家门在哪?这街市口的,乱七八糟。”聂永江不满。
赵志波赶紧打开导航,抬了抬头,又低了低头,古怪地指着前边的建筑,“在那。”
冯静和聂永江齐齐望过去,直接傻眼了。街道对面是一处仿古的大型庭院建筑,外围被砖墙封得死死的,只留了一方窄窄的小门。门口挂满了黑色的气球、气柱、拉展着各式的挽联,里面是震天动地的哀乐和军鼓声,应该是谁家在办丧事。
聂永江皱着眉,“这是啥意思,让我们去人家灵前搓麻将?”
冯静盯着氢气球上悬着的悼念条幅,怔愣地思索什么,“舅舅,今天有什么领导或老板去世吗?”
“没听说啊,要是有的话,我能不知道?”
“舅舅,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些挽联、条幅上,居然没写逝者的名字。”
“我也在琢磨这事,死的这人,说不定有点来头。”
冯静拽着聂永江,径直往那边闯过去,“走走走,我们看看去。”
三个人走到门口,小门里面卡了一个迎宾的工作人员,礼貌地问询大家的名字。
赵志波报了姓名,那人“噢”了一声,“你们是师晴姐的朋友吧,她打过招呼了,快请进吧,她在大厅等你们。”
冯静和聂永江对了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跟着指引的人,一道往里头走。
这也不知道是给谁办葬礼,那排场铺得让人眼花缭乱,从入门口开始站满了穿着黑色旗袍的年轻女性,她们给宾客扫尘,佩戴臂章和胸花。再向前走,过了一道风雨廊,就是开阔的内院,地上摆着各种黑色的旗帜,还有纸扎的祭品。
冯静看着一个三米高的纸扎紫禁城,感慨道:“这比我在美国看的工艺品,拉风多了。”
12
几个人过了三重门才走到灵堂门口。
主屋是仿的明清制式。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灰色砖石的墙面,屋顶是重檐歇山顶,用白绿两色琉璃瓦覆面,正脊两端还有漂亮的螭吻做装饰。
冯静和聂永江这对文盲甥舅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扑面而来的富丽堂皇。聂永江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叨叨着:“有格调,有格调。”
再往里,就是灵堂了。巨大的厅堂里,黄白色的花篮和花圈挨挨挤挤,哀乐肃穆,宾客如云,倒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热闹。灵堂的正前方摆着巨幅的黑白遗像,是个六十来岁的男人,头上已经谢顶了。
冯静贴着边角位站着,仔细地看过每一个花篮花圈上的挽联,又扫了眼遗像的上下方,仍然没有探查逝者的身份。冯静凑在聂永江耳边,小声道:“舅舅,会不会有诈。”
聂永江还没来得及说话,后边的人一茬一茬地往前挪,他们被卡在吊唁的人堆里进退不得,只好跟着宾客的大队伍一起领菊花和线香。前边的宾客在灵前一通跪拜,声嘶力竭地哭着,眼泪和鼻涕挂满了脸。冯静和聂永江在后头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队伍前赴后继,终于把他们几个推到了前头。三个人枯站在陌生人的遗像前,无哀可悼,无情可抒,只有和遗像四目相对的尴尬。冯静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瞥见后头的宾客,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几个。她把头缩了回去,看向一旁的舅舅求助。
聂永江迟疑了片刻,从旁边的紫檀柜上取了线香和黄菊,从善如流地领着大家跪拜鞠躬,插香献花,把场面给糊弄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穿着黑色套装的迎宾人员,忽然转过身来,说道:“你们来了。”
三个人抬头一看,这个人不是徐师晴还能是谁呢。她这次穿得极为朴素,一身黑色的麻料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了起来,妆也没化,露出凹陷的泪沟和法令纹,看起来格外的憔悴。
“师晴姐……”
“等会说,现在不方便。”
“那你们还打麻将吗?要不先回去?”赵志波问道。
徐师晴忽然警惕地把食指比在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随后小声道:“我先让人带你们先去偏厅坐一下,等我一小会,我忙完这一会,就过来。”
“你这办丧事,不急这一会儿,要么下次再约吧。”
徐师晴握住冯静的手臂,用力掐了一下,疼得冯静龇牙咧嘴,憋着气好不容易才没发出声音。徐师晴瞪圆了眼睛,低声说道:“下什么次,就这次。我就是因为今天办丧事,才把你们叫过来热闹热闹。”
“朋克。”赵志波插话。
徐师晴跟旁边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把他们径直带到偏厅的休息间。这一下,冯静想走也走不掉了。
可等他们绕到了偏厅,几个人被眼前的一幕,给震住了。
偏厅里摆满了麻将桌,大约有三十台的样子,宾客们一水地穿着黑色衣服,表情肃穆地在搓麻将,密密匝匝的搓牌声,夹杂着哀乐的背景音,显得离奇又喧嚣。工作人员领着他们找了方桌子坐了下来,加入到浩浩荡荡的麻将方阵里。
“灵堂打麻将,是这的什么风俗吗?”聂永江问。
冯静盘起一条腿,蹲坐在椅子上,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查,“诶,还真是。”
她对着手机念道:湘东的丧事习俗,谁家有人去世,亲朋好友都要来通宵守灵,大家为了缅怀逝者,就会聚一起打麻将。寓意逝者下辈子热热闹闹,武运昌隆。”
赵志波听得皱眉,“这谁瞎编的,还冠冕堂皇的。”
“词条的编辑日期是两年前,这习俗还挺新呢。”
冯静一本正经的阴阳,赵志波没忍住笑出声来,引得四周的人频频侧目。
“有这么好笑吗?”
“没有没有。”
一直没太说话的聂永江忽然开口,“小静,你刚在灵堂的时候,是要跟我说什么?”
“哦,我是想说,横幅和挽联都没提逝者的名字。想问舅舅,遗像上的人,你认不认识?”
“认识,我看那相片就认出他了。不过,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他谁啊,神神秘秘的。”
“谢逸飞。”
“师晴姐的前夫!”冯静惊诧道。
聂永江继续说:“他这些年都在东南亚发展,明面上是说去搞土建了,但是手里的业务见不得光,丧礼上不露名字估计是不想招惹是非。”
“怎么死得这么突然。”
赵志波插话:“东南亚那边本来就不稳定,华人过去捞横财的,无非就是黄赌毒骗,哪个不是要命的。光收横财,不收横死,关公老爷都不同意。”
“没想到啊,道上的大人物,死了连名字都没有。”聂永江有些唏嘘。
冯静和赵志波面面相觑,没敢应声。就在这时,徐师晴过来了。她掖着旗袍的边缝,坐进空缺的座位里,她胡乱搓了下麻将,看着大家怅然的模样,奇怪地问道:“怎么了这事?是我家死了人,又不是你们家,怎么都挂着个脸。”
冯静小声道:“师晴姐,灵堂上那个,是你前夫谢逸飞?”
“是啊。”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伤心的样子。”
“你没听过一首歌吗,死人就死我丈夫,死了丈夫好出门。再说,这死鬼光前妻就四五个,我都排第四号了,他外边还养着一大堆。这么多人,轮得到我伤心吗?”
“毕竟夫妻一场。”
“对,夫妻一场,我熬死他了,我心里只剩畅快。”
“这么恨呢。”聂永江揶揄。
徐师晴嗤笑了一声,没有回这句话,只是催道:“能先打牌不?这些有的没的,能边打边说不?”
“当然能。”冯静应声。
于是,几个人撒开了手,搓起来麻将。
丧事办得十分有仪式感,晚八点的时候,进来一群和尚开始念经。晚九点,院子里开始烧纸扎,火焰冲到两层楼那么高,烧得劈劈啪啪地响。晚十点,来一个戏曲班子开始唱丧。十一点,孝子孝孙供奉祭品……
凌晨一点的时候,短暂的歇息了半个小时,开始上夜宵了。
各色的点心和汤面也供到了偏厅里,早些时间还热闹的麻将桌,已经空置了一大半,只剩下少少的几桌,人均一张麻木的脸,已经精疲力尽了。
冯静他们几个,也俱是一脸疲态。外边吹拉弹唱,各路花样一个接一个,一晚上就没消停过。里头还要攒着精神劲吃牌碰牌,几个小时下来,冯静的太阳突突地疼,只觉得自己快要炸了。
她手里捏着一枚糖饺子,有气无力地问:“今晚真的要打通宵吗?”
“你累了啊。”
“那必然累……”
“我给你弄杯参茶,吊吊精神。”
冯静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挣扎道:“师晴姐,就算我熬得住,我舅舅一把年纪了,他熬不住啊。”
聂永江面色木然,没有应冯静的话。冯静对着聂永江用力一拍空掌,啪的一声响,聂永江才回过魂似的问:“怎么了?”
徐师晴见状,抚着聂永江的背,轻声细语道:“再坚持坚持,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
“诶,师晴姐,你是瞒了我们什么事吗?”冯静终于意识到不对。
徐师晴意味深长望着她:“等会,你就知道了。”
“你要不现在透个信,再坚持三个小时,我撑不住。”
“我真不知道啊,老谢的人不来,我也是在这里干熬。”徐师晴两手一摊。
冯静觉得自己像被钩住的鱼,她灌了两杯参茶,整个人又精神了起来。就为了等到凌晨四点,看看徐师晴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三个小时里,冯静的牌打得很不专心。她本来就不擅长麻将,隔一会就要看看手机,接连喂了徐师晴好几个炮,一路打一路输,竟给徐师晴赢走了一万多块钱。
赵志波从包里翻出烟,捏起一根点燃,然后递到了冯静的嘴边,“你清醒点,别跟鬼上身了一样。”
冯静掐着烟,猛猛地吸了两口,似乎又回了点魂。
徐师晴盯着这一幕,挑事地对聂永江说:“你没发现,你这两个小辈,还挺般配。”
聂永江搓了把脸,浑不在意地回道:“你别乱牵线,他俩不可能。”
“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这年轻男女,撺掇一下,再处一处,那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有什么不可能的。”
“没影的事,别再扯了。”
徐师晴悻悻地闭了嘴。赵志波淡淡地睨着徐师晴,而冯静偏头看向聂永江。大家各有心思,桌上的气氛,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偏厅角落的古董西洋钟忽然响了,咚咚咚地开始撞击起来,冯静翻开手机,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灵堂那边,几个硬撑的家属蜷坐一团。偏厅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人了。
一个穿黑西装,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从正厅那边走过来。他径直绕到徐师晴的旁边,说道:“徐女士,久等了。按谢逸飞先生生前的嘱托,现在向您告知,关于他对您的财产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