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冯静约了宋从舟碰头,却万万没有料到,宋从舟把约见的地点定在了一家酒店的学术会议上,关键是他还要带上叶梦珠。
冯静摸不准宋从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按照指定的时间点,提前到达了酒店的会场。学术会议不比土建行业的峰会,举办地点安排在一家四星级的老牌酒店,厚实的地毯上飘着一股陈旧的土腥味,举办方捉襟见肘的穷酸感一下就散逸开来。
门口的签到处竖着一块巨大的背景板桁架,上面写着会议的主题——古建筑的修复和保护。冯静冷冷地扫了一眼,根本提不起一丁点的兴趣。
她进场后四下张望,看到会场右侧的茶歇区站满了年轻人,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个白盘子,挤在那儿使劲地堆食物。冯静好奇地凑过去,各色的蛋糕、水果、饮料摆得琳琅满目。她一下就来了精神,学着旁边的年轻人,拿起一个大餐盘就开始装点心。
一个戴眼镜的圆脸男生热情地招呼她:“姐姐是哪个学校的?”
他这么一问,倒是把冯静吓退了几步。她迟疑地问道:“不是大学里过来的,就不能吃吗?”
“当然不是!我们学术蝗虫就怕你是哪个大学的老师,打乱我们的进食速度。来来来,一起吃。先拿歌剧院,这个特别好吃,上架就秒了,等它补货要好久。”男生一边说着一边替冯静装盘,眼神里全都是对食物的热情。
冯静从未参加过学术会议,对这种高知聚集的地方,有一种心理上的劣势。她一言不发地跟着圆脸男生,躲在角落里埋头苦吃。全然不顾会场里各色行人的目光,还有台上发言者的讲话。
“你看,我就说她在这。冯静姐!你怎么跟着一群学生在抢吃的?”
叶梦珠的声音陡然响起,冯静淡淡地斜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饿了。”
宋从舟看着冯静的盘子,里面的歌剧院堆得像座小山一样,一看就是洗劫式装盘。宋从舟忽然就笑出了声来,他伸手捻了块歌剧院,送到嘴里两三口吃完,感慨道:“冯静,你挺会挑拣的,这蛋糕的味道顶得上法餐厅的水准。”
圆脸男生猛猛地点头,他朝着冯静小声道:“姐姐!你这两个朋友长得好好看啊。”
冯静又回头看了眼,这两个人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宋从舟一身暗花格纹的灰色西装,戴了副银边的眼镜,配上有些微微发卷的头发,格外的斯文俊逸。叶梦珠则穿了套粉色的烧花丝绒套装,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耳朵上点缀着两颗红珊瑚的耳坠,显得娇俏又端庄。
“你俩今天这是……要去领证?”
“冯静姐!你怎么张口就瞎说,这还有外人在呢!”叶梦珠嗔怪道。
宋从舟解释:“梦珠今天要上台演讲。”
“原来如此,恭喜恭喜。”
冯静恋恋不舍地放下盘子,她掏了一千块递给酒店的服务生,低声嘱咐了两句话。然后轻轻拍了下圆脸男生的肩膀:“谢谢你请姐姐吃蛋糕,姐姐找他们买了一份大的,让你打包回去吃。”
宋从舟看了看冯静,又看向那个圆脸的男生,微微地笑道:“谢谢你帮我照顾姐姐。”
热情的圆脸男生,想要找冯静加个微信。但宋从舟一直挡在他的面前,脸上保持着疏离又礼貌的笑容,把他生生地吓退了。他顿在那里,看着冯静和他们走远,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姐姐,人还怪好的咧。”
叶梦珠今天是主角。她本来就漂亮,妆发和衣服又格外出彩,走在会场的行道上,美得鹤立鸡群。参会的大佬和学者们纷纷过来找她打招呼、闲谈。叶梦珠走几步就要停上五分钟,她喜欢这种出风头的感觉。和人相互吹捧着场面话,满脸都是春风得意的笑。
宋从舟和冯静对视了一样,默契地绕开叶梦珠,找到个边角的位置坐了下来。冯静阴阳怪气地说:“怪会找地方的,比菜市场还热闹。”
宋从舟跷起腿,坦然自若地回:“热闹好啊,大家各聊各的,谁都不关心别人要做什么。说吧,找我什么事?”
“谢谢你的麝香百合。”
“这么快就找到彩蛋了,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发现呢。”
冯静没理会宋从舟的揶揄,继续说:“你考我的那道题目,我有答案了。”
宋从舟偏头看着冯静,脸上露出捉弄的意味:“你确定——那个人是答案?”
冯静警惕地竖起脑袋,左右张望了几眼,然后扯住宋从舟的手掌,用食指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字。她写完字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宋从舟的眼睛,像个蹲在赌博机前等开奖的赌徒。
宋从舟把手指一屈,握成了一个拳头。他笑盈盈地说:“不赖啊,冯静。”
“所以……对了。”冯静惊讶道。
“当然,我以为你会写另一个人的名字。”
冯静轻轻摇头,“你留了两个线索,对我而言却是三种选择。要么查不出来,老老实实地受人摆布。要么盯着我妈妈查,母女一起耗死对方。第三种,是让你拿我当刀子,替你解决几个人。对吗?”
宋从舟微微颔首,会场的灯光落在他的脸庞上,明暗交织的轮廓,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迷人。宋从舟平静地回答:“你搞错了,我才没那么多工夫陪你玩游戏。我跟你一样受人钳制,想自由都想疯了。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物色到一个有能耐的队友。至于麝香百合,那是我给你的组队邀请。”
冯静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向宋从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这个人不可信,说实话我也不太敢信。但反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不如就跟你赌一把。”
人声鼎沸的会场中,只有她那张脸认真得像个小孩子。宋从舟盯着冯静的手,轻轻地回握了一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真老派,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
“那当然是千方百计促成我舅舅的好事,凭什么不让他吃些爱情的苦呢。”
“你想好了?”
“既然你说我答对了,那至少现在,我和对方的目的是一致的。人家辛辛苦苦布了这么大一场戏,不得上去搭把手,起起哄。”
“这么说,我得帮帮你了。”
宋从舟朝着叶梦珠揽了下手,叶梦珠笑着从人群中穿行而来,“你俩聊啥呢,老远就看见你们交头接耳的。”
“聊组队打游戏。”冯静回。
“那得带上我玩,我和从舟一组。”
宋从舟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讲台上的幕布和投影,然后偏头看向叶梦珠,神秘地说道:“梦珠,你的演讲换个话题怎么样?”
叶梦珠不悦地皱眉:“那怎么行,我都准备了一个礼拜,讲稿都是硬背下来的。你让我临时换什么话题,没资料不说,到时候说话磕磕绊绊,丢了面子就好笑了。”
“讲家庙,我要让梦珠成为今天的压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递到叶梦珠的手里,“这是投影用的PPT,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叶梦珠又惊又喜地握住U盘,没高兴上三秒就表情骤变,面如冷霜地质问:“你怎么不早给我?”
宋从舟波澜不惊地把锅甩给冯静,“这不是刚刚才得到冯总的同意么。就算我一开始就有计划,也不能绕开了金主,得罪我们将来的合作伙伴。”
冯静僵硬地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开始骂了。
叶梦珠的神情一展,嫣然笑道:“原来你们刚刚在聊这个,辛苦了辛苦了。那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把U盘接到笔记本上,赶紧看一下稿子。”
宋从舟忽然双手握住叶梦珠的手臂,郑重地叮嘱道:“接下来的话,梦珠你一定要记好。讲演的时候万一卡壳了就照着PPT念分页的小标题;家庙的背景先不要提,怕引起媒体的关注被大资本盯上,你我就镜花水月一场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不管谁来套你的消息,你都要一口咬定,家庙就是你最先发现的,占牢了这个名头。梦珠,你明白了吗?”
炎夏的酒店会场,冷气都是满格开放。叶梦珠穿着无袖的套装,手臂已经被吹得冰凉。此刻,宋从舟那双宽大的手掌上,温度一点点地渡到她的手臂上,叶梦珠只觉得莫名地燥热起来。两个人的脸只隔了寸尺的距离,宋从舟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像随时都有可能吻下来一般。
叶梦珠懵懵地点点头,宋从舟满意地笑道:“去吧,梦珠,今天的场子都是你的。”
叶梦珠转身离开的时候,走路都是飘飘忽忽的。
冯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你对每个女人都是这样吗?”
“也不全是,有的人就根本不吃这一套,还会打我。”
会议最后一位嘉宾演讲时,叶梦珠徐徐地走上台。她漂亮得像一位女明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叶梦珠微笑地致开场词,然后把PPT的内容投到幕布上。家庙残破的原址照片,仓库里浩瀚的部件,被陡然放大,占满了整面背景墙,填进了众人的眼睛里,满室一片哗然。
宋从舟和冯静隐匿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30
当天下午,冯静的电话像警铃一样炸响了。
她刚接通,聂永江就劈头盖脸地骂:“你这个杂种!你当老子的话是放屁是吧!”
“舅舅,发生什么事了?”冯静惊慌地问。
“狗胆包天的贱货,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敢吃里扒外!老子当年还不如养条狗,给点骨头给点肉,它还知道冲主人摇尾巴,本本分分守着家里的大门!”
冯静握着电话,听他骂了足足十来分钟的脏话,直到他骂累了歇气的档口,冯静畏畏缩缩地问:“舅舅,到底啥事让你气成这样。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但是你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你在这装什么傻!充什么愣!让你盯着家庙的事情,你他妈敢把消息放出去,现在整个湘东的土建行业全都知道了,家家都在找人打听这个事,谁都想盯着这块肉撕上一口!”
“舅舅啊,你借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干这种事啊!我是不要命了吗?再说就算是我脑子进水了,我也不可能放消息出去,这可是自家押宝的项目!”冯静的哭腔都冒出来了。
她的恐慌是真的,畏惧也是真的。这么多年里,她在聂永江的手底下胆战心惊地活着。说话做事稍有不慎,不是被他当成畜生骂,就是被恶打一顿。他年纪越大,爬得越高,性格就越是阴晴不定,像一颗炸弹,随时都能要了冯静的命。
冯静哆哆嗦嗦地申辩着,可聂永江又不傻,并没有被她的几句话打消疑虑。家庙的事被放出了风来,别说是同行了,就连城投、文物单位,还有本地的小媒体都闻着味追了过来。也难怪宋从舟让叶梦珠演讲时点到即止,否则闹成了大新闻,就凭他们少少的几个人根本控不住场面。
聂永江被逼得焦头烂额,这个项目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劫走。当务之急是要拿出个方案来,赶紧把它弄到自己的手里。他在电话里怒吼道:“少他妈说屁话,你现在赶紧回公司!”
冯静连连说好。她挂掉电话后,立即把车里的驾驶座打平,一骨碌地躺倒下去,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在学术会议结束后,就直接开车回到了万正建业办公楼的地下车库里,提心吊胆地等着聂永江的这通电话。一通电话打下来,整个人已经是种微死的状态。
冯静在车里足足躺了半个小时,然后才掐着时间赶到了聂永江的办公室。她闯进门一看,聂瑛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朝着冯静悄悄地使眼色,冯静立马扑到聂永江面前哭号:“舅舅!真的不是我干的!”
聂永江一脚踢在冯静的膝盖骨上,完全没讲一点客气。冯静整个人“咚”地砸在地板上,痛得两眼发黑,缩成了一团。
聂瑛不敢置信,聂永江竟然会当着她的面踢伤自己的女儿。她飞身冲了过去,趴在地上紧紧抱住冯静。她冲着聂永江大喊:“你干什么!你冲她撒什么气!你不是已经找人查过了,是书记那个女儿叶梦珠捅出去的!没本事找他们有权有势的人算账,躲在阴沟里打你外甥女算什么玩意!你个孬种东西!”
发疯的聂瑛就像一只呲牙的野狗,聂永江不想惹,也不敢惹。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气急败坏地说:“这么重要的一个项目,我交到她手里,让她盯着守着,别闹出岔子来,这很难吗?她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连这点事情都做好,你还想着让她接手公司,做梦吧!就跟之前商量那样,送她去嫁人!”
“聂永江!我们母女给你干了多少脏活累活!你现在想过河拆桥是吧!我告诉你,没门!”
冯静侧躺在地上,扯了扯聂瑛的衣角。她脸色泛白,气若游丝地说:“妈,你别凶舅舅,是我没办好事情。我以为跟叶梦珠谈好了,就由着她在仓库里,端着手机里里外外地拍。没想到她拿去赚吆喝了。”
“妈有数,你膝盖怎么样?妈带你去医院看看?你腿伤才刚刚好,别搞得骨头又断了。”聂瑛看着女儿这副惨状,语气都有些发颤。这么多年,她作为母亲的软弱和温柔,终于迟迟地爆发了。
聂瑛的威胁,终究还是让聂永江起了忌惮,姐弟互相捏着对方的命门,是绝不能闹掰的。他站在那不动,几个呼吸之间,又换上了那张平和亲切的面孔。聂永江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这事先不急着追究冯静。喊你们来,是想一起商量个对策。”
聂瑛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把我和小静喊过来,不就是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吗。”
“诶呀,姐!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聂瑛听了这话,嗤笑了一声,嘴角眉梢全是嘲讽:“那行!我明摆着告诉你!我不同意你和徐师晴的事。我也是万正建业的大股东,你要是敢跟她结婚,我就把股份卖掉。”
“姐,我没想和她结婚啊!她又不是给我生了个儿子,犯得着把自己的家业搭进去吗,我就想拿她手里的家庙而已。我今天就是想找你们问问,怎么让徐师晴把东西心甘情愿地让给我。”
“你买不行吗?能花你几个钱!”
“大姐啊!我的好大姐啊!家庙没个价的啊!小宋帮我去做了鉴定,说东西确实是晚清的,市场上根本没东西可以类比,早十多年前,美国就有公司花七八亿拍徽派建筑。她这个家庙,喊十亿,喊十五亿都不算过分。这不是大钱,什么才是大钱啊。”
聂瑛惊愕道:“这么贵!那你打算出多少钱?”
“两亿能拿下来最好,就算超了,也不能超过三个亿。”
“人家又不是傻子,凭什么这么低的价格落你手里头。徐师晴这是拿家庙当结婚的筹码,将来名正言顺地入主万正建业。你跟她结婚了,回头被她怎么毒死的都不知道。”
“还用你说!”
涉及到各自的利益,大家都冷静了下来,低着头思索着破局的办法。冯静缓了大半天,从地上坐了起来,她按住膝盖,慢吞吞地说:“舅舅,你可以先和她订婚。”
“什么?”聂永江愣住了。
聂瑛插话:“能行吗,徐师晴那么精明的人,人家是靠换老公死老公这种邪门歪道发财的。你证都不扯,就走个订婚的花架子,她肯把家庙转让给你舅,我不信。”
冯静拉着聂瑛的胳膊,往她身上靠了靠,继续说:“她会同意的,家庙是谢逸飞留给她的遗产。她应该没敢告诉你,谢逸飞设置了约束条款,她还要过两年等小孩满十八岁后才有转让权。所以她才急着找你结婚,先把关系先绑死,再慢慢谈。”
聂永江没料到自己居然给人盘了一道,他的表情扭曲,气得口不择言:“这个贱人,她跟我提都没提过这一茬。那家庙我岂不是没法买了?”
“也不着急买,可以先签独家代理协议,把文旅园的标拿下来。反正这是个PPP项目,家庙的板块我们肯定是要参与运营的。大不了给这个项目设一家子公司,让徐师晴参与持股,我们给她一笔代理费就行了。文旅园的项目成了,后续买不买家庙都无所谓了。”
聂永江听完,猛地一拍手,喜上眉梢地说:“这个好!这个好!”
冯静提醒道:“舅舅,你还是要和她订婚的。”
“凭什么?我都肯出钱,给股份了,还走这个过场干什么。我们这把年纪还要跟四十多岁的寡妇订婚,不光彩的呀,我回头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的呀。”聂永江说完,瞥了一眼聂瑛,“我没说你。”
“舅舅,你也要给徐师晴一颗定心丸啊。她的约束条款只有两年,文旅园的开发进度都不止两年啊!你和她订婚,一方面断了别人打家庙的主意,另一方面是好控制徐师晴。”
聂永江细细琢磨了一会,欣慰道:“行,那就订婚。小静不愧是我亲手养大的外甥女,现在终于能帮上舅舅的大忙了。将来这万正建业交到你手里,我也安心。”
聂瑛和冯静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搭这句话。
湘东的水道多如织网。每到夏天的夜晚,沿江沿河的观光带上,总是摆满了折叠桌椅,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很是惬意。
这天晚一些的时候,冯静和宋从舟坐在江边吹风。冯静把腿架在宋从舟的大腿上,稍稍挪动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宋从舟拿着一瓶云南白药的喷剂,一边喷药一边叹气:“再来上几次,我担心你死于非命。”
“嗐,我的命本来就贱,当年死不成,现在也是死不成的。”
宋从舟淡淡地问道:“徐师晴答应订婚了吧。”
“答应了。亏你帮我编了约束条款的借口,不然那场面还真不知道怎么收。”
“她本来就没打算结婚,只是把这戏唱得更真一点,更足一点,好让你舅舅把家庙的价格谈高些,狠狠捞上一笔。现在家庙的信息外泄,你舅舅要是真拉她去结婚,你看她有没有胆子进民政局的大门。”
冯静嘻嘻笑道:“这下好了,这两个绑死在一起,谁也跑不掉,接下来可就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