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骨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舒迢灯,你真的还活着……”
“我当然活着。”舒迢灯回答说,“但是你认为我死了也无妨,毕竟我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钟离接似乎还没有分清梦和现实,“不一样……”
他闭了闭眼睛,仿佛竭力想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舒迢灯拿起那被她撕碎了的纸片,她念出来上面的字,“安。”
“倒是很符合你。”她把那张纸丢进了海水里,看着它打着旋,向海底沉没而去。
“若不是身世纠纷、仙魔战乱,你会一直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她说,“无忧无虑的嬉笑,放纵,玩闹。然后像来时那样天真的死去。”
“不如说说看,你梦见了什么。”
钟离接蓦然睁开了眼睛,肯定又绝望的说:“你是无妄苦海主人。”
“原来他们是那样叫我的……”舒迢灯笑了笑,“你可以叫我灯灯。”
钟离接抿了抿唇,像是放松了些,“为什么?”
他或许是想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亲近,然而却得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因为我是这世上的明灯。”舒迢灯捧着他的头说,“你们都会到这里来,我会赠给所有人美梦。”
“你——”钟离接似乎是想笑话她,然而话说到一半却扭曲了,“你是大乘魔尊?”
“大乘?”舒迢灯说,“那不重要。我又不会自称本尊。”
“你真该放我出去。”钟离接感叹的看着她说,“你修炼到了大乘,你是无妄苦海主人,你砸碎了轮回盘,毁了南血海刻石……这些消息会震惊天下。”
他轻蔑的补了一句,“也会给宁宗主致命一击。”
“宁宗主?”
“你还不知道吗?”
钟离接讶异的看着她,“宁双城在仙魔之战胜出后,就统领了南方宗门。后来他的父母亲仙逝之后,他又有了北嘉门。他是天下仙门之主,虽然他没有正式自称过,但是全天下的仙修都叫他宗主。”
“唔……”
钟离接看着沉默的少女,她把他的头放在栈桥上,支着下巴向海天交界处望去。
湛蓝的大海倒映在她的眼里,给那重瞳染上了魅惑神秘的光晕。
他看不懂她的表情。
钟离接尝试着开口问道:“你还喜欢他吗?”
“过去太久了。”舒迢灯回答,“太久了。而且我的魂魄不一样了,你没办法问一柄剑这样的问题。”
钟离接逐渐把过去两百年的记忆,从自己脑海里扒拉了出来,“我想起来了,你确实中了岳安世的魂锁,和自己的剑魂融合了。”
“南血海就是我的鞘,我不会离开这里。”舒迢灯的脚在海水里拨出纹路,“剑出了鞘,恐怕就要伤人。”
“如果宁双城要南血海呢?”钟离接忽然道。
舒迢灯眼底忽然亮出了两道寒芒,那对重瞳转动了一下。
瞬间钟离接感觉她不再是一个人,虽然外表看起来是个美丽的少女,但是那是一双守门铜兽的眼睛。
钟离接在那寒光的逼视下,尝试着组织语言,“你知道……宁双城是修红尘道的。俗世之人的会有无穷的欲念,在他修道初期或许还看不出来,但是现在他境界大乘了。”
“好比仙魔之战后,他完全可以任由那些小门派自己组建,但是他把他们都归到了自己麾下。如果他不能控制欲望,便由欲望控制他。”
舒迢灯冷冰冰的开口道:“没有人能毁坏无妄苦海的梦。”
她伸出细白的左腕,上面一排整齐的小洞,是不能愈合的伤口。
“这是我对死者的承诺。”
她和宁双城或许会反目成仇。钟离接想到。
他不再提这话,两个人都安静了下去。
钟离接被搁在栈桥上,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别扭。
要知道,他现在没身子,只有一个头,连脖子都不能自由的动,实在很奇怪。
钟离接努力歪了歪头,想去碰碰舒迢灯:“你能给我安个身子吗?这样太奇怪了。”
然而这一碰不打紧,他忘了自己是个圆滚滚的球体,而且还被搁在了栈桥边上。
结果就是他不仅没碰到舒迢灯,而且还一头栽进了海水里。
“哗啦!”
溅起好大一个水花。
钟离接刚要张口喊救命,海水就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无情的灌入了嘴里,他明明没有肺,依然被呛的极为难受。
鼻腔被海水淹的生疼,像是要裂开了。
更恐怖的是,钟离接发现这平静的海面下并非空无一物,无数骷髅和尸体在海水里堆积着,他们的嘴里无不衔着一张纸片。
无数张纸片在海水里闪着幽幽的光,映亮了许许多多不同的面孔。
有的恬静,有的幸福,有的惊喜,有的狂欢……
各式各样的喜悦出现在尸体的脸上,尸体沉重的积压在海里,这场景给人一种渗到骨子里的荒诞感和恐怖。
世界既疯狂,又安静。
钟离接胆战心惊,嗓子被沉重的海水堵住了,一声也叫不出来。
这时上方的海里传来了波动,一袭白衣的少女游了下来。
她宽大的白袖和黑发在水中荡开,皮肤细致凝润的仿佛羊脂白玉。
她的全身在海水里都散发着淡淡白光,好像她是一个幽灵,天地灭绝后的一个幻影。
钟离接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叫自己明灯。
但凡来到南血海的人,都安详的沉湎在了梦里。他们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深切的依赖,他们迫切的去咬她的钩,争夺一个虚无的幻梦。
她就像是岸上的渔灯,然而这灯不能指明任何方向,只能给人一种即将归港的安心和静谧。
这时舒迢灯双手已经抱住了他的头,她一说话,嘴边吐出一串串珍珠似的泡泡,那些话语就伴随着泡泡碎裂的迷人声响。
“你想要一个身体?”
她一手揽着他,另一手伸到了沉底的尸体中间去摸索,她随手揪下来了一个成年男性的头,把他的身体安在了钟离接身上。
她拉着他的手游回了水面。
肌肉在钟离接的脖子下蔓延伸展,并不疼,只是有些痒。
他逐渐感觉自己能控制身体的各个部分,那感觉就像是重新出生。
然而新生的快乐很快就终止了。
钟离接呛着水从水底下爬上来,这才发现这具身体浑身腱子肉,壮的像头牛。
他撩起身上被海水泡坏的破烂衣服,弓起了胳膊,上面的肌肉像小山一样拱了起来。
钟离接:“……”我好壮。
他艰难的看向了舒迢灯,“那个,我能换一个吗?这个……它不太适合。”
钟离接一开口就后悔了,毕竟他活着的时候,是他让岳安世发现了舒迢灯,而且舒迢灯似乎对他的种种行为非常不满……
然而舒迢灯像是有求必应,张口道:“好啊。”
钟离接还未问及怎么换,就见舒迢灯踮起脚来,两手一掰,把他的头从脖子上生生拧了下来。
钟离接:“……”好痛!
无数新生成的经脉和和筋骨被生生拧断,头颅被毫不留情的从身体上拔下,他能清晰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可怖声响。
偏偏他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这疼痛越发的侵肌蚀骨。
若不是舒迢灯的眼神平静而澄澈,钟离接简直要怀疑这是蓄意报复。
她又抱着那个头跳进了水里。
眼前溅开一片深蓝。
他们不断向下沉去,舒迢灯灵活的拨开尸体,尸体在柔软的水中侧翻着滚去,一层又一层。
“这个怎么样?”
“太瘦了。”
“这个呢?”
“太老了。”
“这个呢?”
“太黑了。”
“这个?”
“这个是女人!”
舒迢灯缓缓的笑了,把那具女尸拂到一边,“不好意思。没看清。”
无穷尽的安逸像水波一样,在钟离接的心底荡漾起来。
他活了两百多年,大半生在牢狱中吃延寿丹,不人不鬼的度过。
之前的日子,他放纵又阴暗的活着。泓明门的灭亡,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空虚,他需要权力、地位、女人和爱,却又无力争夺。
在最后一战的放手一搏后,他站错了阵营,从此便沦为了阶下囚徒。
很久没有人平静,温柔又纵容的对待他,像是当年的婉儿。
钟离接的心里错跳一拍,转眼看向舒迢灯。
然而那一眼,他就知道他错了。
她的眼底过于空洞,仿佛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任务。
钟离接想起来,她说自己是一柄剑。剑就是要被人使用的。
“就这个吧。”钟离接忽然失去了兴趣,随手一指。
“这个很不错呢。”舒迢灯将那具身体拉了出来,把他的头安了上去。
这是一具化神修士的身体,因为年岁久长,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烂没了。
钟离接在水里伸展开四肢,充沛的力量贯彻到手脚各个部位,那种新生的欢喜无以比拟,使他暂时忘记了一切纠葛。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说你是一柄剑,我可以使用你吗?”
“你不可以。”舒迢灯说,“你没有那种毁灭世界的强烈欲望。”
否定的答案激起了他的血气,他铁一般的双臂环绕住了她的躯体,从海底直冲而出。
宁双城与婉儿御剑而来,婉儿还在坚决要求由自己来杀岳安世,宁双城做个手势示意她打住。
“怎么了?”婉儿疑惑道。
宁双城眯起眼睛看向海面,“那边是什么?”
一朵巨大的浪花在水面绽开,躯体光|裸的男子拥着个只穿一件白袍的少女从海底冲出,圈圈波澜从他们脚底溅开,带着超越世俗的奇异美感。
宁双城和婉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来。
【作者题外话】:宁双城:早知道我就应该让钟离接活着,省的这个海王死了还来招惹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