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氾撂剑在地，一把扯开衣襟。
结实胸膛上的那个“傀”字刚劲有力，带着丝丝缕缕的杀伐之气，但是边缘已经开始像墨洇开了似的，变得模糊起来。
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若是一开始没人相信清霄仙尊会与掌门换魂，现在看这样子，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若真是如此，泓明门在天下的颜面夫复何存！
高坐殿上的掌门脸色极不好看，沉默着没有说话。
云氾拉好衣襟，接着道：
“并且从我下山之后，宗门内就莫名其妙开始流传一则故事，说清霄仙尊早年无奈之际，曾导致一个中了妖毒的病人丧命，所以清霄仙尊不医妖毒。”
他微微一笑，原本平淡的神色里带了一点嘲讽的意味，“这我就不能不想到，妖毒容易复发，若是哪天再接了个同我一样的病人，说不定秘密会有更多人发现，所以索性说不治疗妖毒了。”
钟离接眼眶泛红，他上前两步走到云氾身边，低声道：“云真人，谢谢你。”
云氾轻声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林盈袖真人生前命途坎坷，如今又被人杀害。若我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为你母亲沉冤昭雪，恐怕今后也于心难安。”
他安抚的拍了拍钟离接肩膀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清霄仙尊是我门派渡劫真人，掌门必不可能处罚他，忍得今日一时，好好修炼，来日才能报杀母之仇。”
钟离接哑声道：“这我如何忍得下去。一想到以后日日与杀母仇人在一个门派内共处，我真恨不得现在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云氾摇了摇头，“此事一定要慎重。从化神到渡劫是一个大飞跃，渡劫期真人的实力比你想象的要可怕的多。先保全自己，未来才有报仇的机会。”
他刚刚说完，一众长老里已经有人霍然站起道：“此事究竟真相如何，还请掌门给个解释！”
“这事查起来倒也容易，”又有一人插话道，“历次上虞山医治的重伤弟子都有档案记录，只需将云真人的记录调出来一查便知。就是不知掌门是否准许调动了。”
“不管怎么说，云真人身上的傀字是千真万确。清霄仙尊笔法持重，挺拔开阔，落笔极重，那字的确是他写的。”
“要我说还得找清霄仙尊出来解释，不能妄下断言，我宗门一共就三个渡劫真人，若是少了一个，实力必定大大贬损……”
“是啊，这件事关乎我门派颜面，若使用邪术的事传到外面去，掌门和清霄仙尊都会颜面不保。”
“……”
殿中纷纷议论起来，宁双城没看见舒迢灯的身影，不动声色的拨开人群，走到了大殿另一侧祁拓的身边。
“哥哥看见灯灯了么？”
祁拓有些吃惊，“我听说她下去找你了。”
宁双城心里忽然感觉不好，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他们估计还要吵上一会儿，我下山去找找灯灯。”
祁拓点头道：“我和你一起去。”
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句吵的很热闹，与此相反，山下就寂静的多了。
两百多具尸体平放在地上，还有几个零星的弟子或抱着个人头，或提着个胳膊，试图把残缺不全的尸体拼合起来。
祁拓不敢去看尸体群，他只顾在走动的活人里面打量，宁双城却早已经走到那尸堆里面，挨个仔细辨认。
祁拓在那些人里面没发现舒迢灯，迫不得已蹲下身去检查尸体。
宁双城走到另一边，忽然听见祁拓叫了他一声道：“贤弟，你来看。”
祁拓无力的坐在了地上，两手托着一柄剑，面色惨白的好似浓云遮蔽的天空。
宁双城大步走过去，那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
整张脸都被魔修一剑削平了，手也是刚刚接上去的，全身的衣服浸染鲜血，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祁拓将剑从鞘中拉出，上面“召霜雪”三个篆字被鲜血染的殷红。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关里迸出，“我探过她的丹田了，是灯灯的气息。”
宁双城垂眸看着那具尸体没有说话。阴沉沉的天空里云雾越来越重，湿气和着血气在空中氤氲起来，那女尸惨白的手指上已经爬上了尸斑，死人好像还活着。
“要下雨了。”不远处一个修士说，“师妹，回去吧。”
“师兄，”那女孩子蹲在地上，声音迷茫又空洞，“你说师姐是不是没有死？她过一会儿是不是就会醒过来？”
“回去吧。”那修士坚持说。
女孩子沉默了一回儿，抱着膝盖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凄凉的哭声在高台上传的很远，似乎引动了山间草木飒动。
***
殿上争执了许久，掌门一开始还胡乱搪塞几句，说是“有心之人”伪造出这等事情，诱骗林盈袖入魔，后来便索性保持了沉默。
不多时有人看出了掌门的意图，便站起来把矛头指向了云氾，“云真人，我敢问一句，玄凌仙尊是和清霄仙尊同境界的渡劫真人。你身为浮山玄凌仙尊大弟子，为何被炼为傀儡十年，玄凌仙尊却毫无察觉？”
钟离接上去便要接话，云氾轻轻挡住了他。
他平静道：“诸位都知道，玄凌仙尊平日里隐修，哪怕是现在也不在门内。我自结丹以后，虽然仍居浮山，实际上已经算作出师。除去必要事务，同我师尊接触不多。”
“接触不多？”那人紧跟上，“你的意思是诽谤玄凌仙尊从不关注自己弟子的修炼吗？”
云氾神色自如，“我从未这样说过。”
那人还欲再问，钟离接冷笑一声：“你几次盘问云真人，是把他当成了掌门所说的诱骗我母亲的‘有心之人’了吗？”
那人道：“云真人身份特殊，平日里与林盈袖真人又时有接触，难说他到底在这件事里起了什么作用。少主小心莫被他人利用……”
钟离接怒极，厉喝一声道：“胡言乱语！今日无非我母亲已死，你们个个想攀附掌门，维护宗门颜面，故意把错往别处引罢了！谁胆敢再说一句云氾有罪，便是与我钟离接为敌！”
云氾笑了笑，不再说话。
大殿上乱哄哄的，几个当事人已经不再说话，倒是周围的人还是吵的热闹。
“报——”
一个修士仓皇跑进殿内，“北嘉门宁少主夫人战死！”
殿上突然寂静了下来。
一年前浮山玄凌仙尊小弟子嫁入北嘉门，是两派联姻的一大喜事。如今新婚刚刚一年，少主夫人一回门省亲就战死了，这算是什么事？！
掌门霍然站起，“此事当真？可验过尸了？”
“已经验过，确认少主夫人无疑。”
钟离接一把抓他起来，“宁少主呢？”
“宁少主和祁真人现在虞山下医修弟子处。”
掌门颓然向大殿座上坐了回去，只觉得焦头烂额，“下山去告诉宁少主。此事本尊深感痛心，林盈袖一事事发突然，未能照顾好少主夫人泓明门负全部责任。本尊失职，任少主责罚，只望不要因此破坏两派百年交好的情谊。”
“若是少主愿意，七日后在泓明门举行葬礼，赠道号珠微真人，愿以万块上品灵石、百件玄级法器赠北嘉门，以慰少主丧妻之痛。”
***
虞山脚下。
医馆内一片寂静。尸体蒙上了白布，祁拓抱剑坐在一边，失魂落魄的摩挲着“召霜雪”那三个字。
传信弟子已经离开了，祁拓声音好似冷笑，“赠封号，送灵石、法器，一心维护自己的颜面。泓明门掌门倒是一点没变。”
宁双城忽然站了起来，他手指掠过灵床，好似抚过空中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和祁拓相比，他沉默的多，从发现尸体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
窗外瓢泼大雨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窗上，世界阴沉而晦暗。屋中光线也暗了下来，灵床上的白布太白了，以至于像是在发着幽幽的光。
“我不想再呆在泓明门了。”祁拓把召霜雪扣回鞘中，锵然之声中他眉眼森然，“灯灯不在这里，我也没什么牵挂。何况泓明门迟早要完。”
“哥哥。”宁双城打断他说，“你相信灯灯死了吗？”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破苍穹，白光乍然一闪，雷声在天边炸响，宁双城侧脸冷峻，剑眉如同利刃，泛着凛冽杀气。
祁拓骤然惊起，“你什么意思？”
话音方落，尸体上白布翩然落地，那血肉模糊的女尸令人骇然的大张着嘴，好似在发出无声的厉叫。
断春风闪电般出鞘，直直刺入女尸腹部！
尸体响了一声，粘稠的黑血缓缓从剑口涌出，染湿了身下床单。
祁拓大步上前，抓住宁双城的手，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宁双城没答话，径自将手从裂口中伸入，搅动了尸体的肌肉，那肚子上的裂口可怖的起伏。
他再张开手时，一枚浑圆的金丹躺在他的手心，染着血迹，但仍散发着铮然金光。
宁双城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微笑。
“这不是灯灯。”他柔声道，“灯灯是个魔修。她的金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