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庄,尚炯送走喝得醉醺醺左右乡邻,和大儿子尚长龄一起回到堂屋,打开周泽普给他的书信,在昏黄的油灯下阅读。
良久,将信递给坐在一旁往火盆里加木炭的尚长龄,“你也看看吧。”
尚长龄正沉浸在女儿归来的喜悦中,见父亲脸色凝重,抹了抹手,接过信,反复读了几遍,说道:“爹,周公子如此高看于你,索性趁此机会,带着家人去湖广吧。这河南地面上,天灾人祸不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波及到卢氏县这个穷乡僻壤。”
尚炯用铁筷子拨了一下火盆里面的炭火道:“湖广我自然是要去的,只是有一件事情必须办了,否则会留下祸端?”
尚长龄坐直身子问:“爹有什么难处,说给孩儿听听。”
“长龄,我记得早年杏儿曾说了一个娃娃亲?”尚炯问。
“不错,可是我们尚家出事的时候,木通沟寨唐家他们又在哪里?这么多年也没有走动,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不如趁着周公子的大军在,将婚约讨回。”尚长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可我们毕竟是书香人家。”尚炯道:“此刻反悔总有些不妥。”
“爹,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悔婚能行吗?杏儿已经成了周泽普的禁脔。”尚长龄道:“你看杏儿省亲的排场,外面的虎罴之师暂且不讲,就是锦衣卫的缇骑也难以望其项背。单是杏儿随行的车马和杏儿给大家的礼物赏钱,也不下五百两银子。五百两银子是多少?我们尚家庄老少爷们一年也花不了那么多!如果周泽普不喜欢杏儿,怎么会舍得如此破费?”
尚炯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道:“这事得处理的圆满些,不能让人诟病。明日宋献策过来,杏儿的事情,我向他讨个注意。”
尚长龄提起茶壶给父亲的杯子中续上水,“宋先生也来凑热闹,八成要搭你老人家的便车吧?”
尚炯笑道,“这个倒没有什么,宋矮子做事很规矩,精于奇门遁甲及图谶等术,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到湖广后,必然能给周泽普一些助力。”
尚长龄道:“我听杏儿说,周泽普曾教手下的郎中开刀疗伤之术,还使用了麻沸散,难道他有早已失传的华佗《青囊经》?”
尚炯道:“我心中也有这样的疑惑,据杏儿说,周泽普本人医术高明,鬼神难测,绝不在我之下,不知道为何还要专门派人到卢氏县来请我出山。”
尚长龄急了,“爹,你好糊涂,周泽普是人中龙凤,他要的大明天下,最不济也是一方诸侯,而不是做一个医者。他请你过去,是要你主持医药大局。你若不往,我便求着杏儿,让我过去吧。”
尚炯笑道:“我如何能不去?只是心中有些疑惑吧。你尽快处理一下族中的田产房舍,注意不要张扬。”
尚长龄向老爹告退,回到自家的堂屋,见妻子正和两个女儿围坐在火盆边说闲话,小桌子上摆着瓜子花生红枣,笑道,“杏儿,我和你娘也想去湖广,这样你就不孤寂了,也有人照应。不知道你娘能住得惯吗?听说那里冬天经常下雨,阴冷潮湿。”
尚杏儿笑道:“怎么会不习惯呢?娘要嫌潮,我让人给烧上地火龙。那里吃饭以米饭为主,如果不习惯,我让人买白面就是了。”
尚母道:“咱们到了住哪里?一大家子人家,柴米油盐,花费也不低。”
尚杏儿道:“娘,你放心好了,我有钱,哥哥弟弟姐姐他们都可以去做工,生活不会有问题。你们到了后,他会给分一处宅子给咱家的。”
“妹妹,你还没有过门吧,怎么就确定周公子就会厚待咱家?凭什么给我们分宅子?”姐姐道。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尚杏儿生气道:“就是没有过门,周泽普也会给我一处宅子,况且我还是纵队医学校的校长,公子给我,也是应该的。还有,爷爷也是周公子特意要我聘请的。”
尚长龄见两个女儿拌起嘴来,对妻子使了个颜色。
尚母微笑道,“菊子,娘知道你年龄大了,想找个好人家。等我们搬到湖广后,让你爷爷想想办法,至少让你嫁个秀才,成为秀才娘子。”
尚菊子撅嘴道:“娘,说得再好,那也比不了妹妹家。”
宋献策起了个大早,草草吃过饭,结清客栈的账目,将仅有的五两银子和一贯铜钱放入褡裢,出了门,大踏步奔北而去。
此刻,朔风渐紧,天空中彤云密布。
来到尚家庄前,见尚炯正站在风口,翘首南望,笑道:“尚先生,你不在家中收拾行装,告别亲友,跑到野地里迎我做什么?你我都是老朋友了,不必有此虚礼。”
尚炯道:“好你个宋献策,你一大早跑来又是做什么?我村里可没有人要算命看风水。”
宋献策笑道,“我帮你排忧解难来了,看你眉头紧锁,是不是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要我帮衬一二?”
尚炯将杏儿早年定娃娃亲一事简要说了一遍。
宋献策白眼望天,将手在袖子的里掐算一下,“此事必须尽早吃干抹净,不着痕迹。否则以后周公子成了大业,难免就会有人拿此事搬弄是非,伤害了杏儿,于你我仕途大大地不利。尚先生,此事就交于我宋矮子处理。”
尚炯郑重地点点头。
宋献策要了唐家人的姓名和地址后,跟尚炯来到远征军驻地,通报姓名后,被朱炳昆、吕若愚、连和迎进大帐。
一顿寒暄之后,朱炳昆道:“西征剿匪,军务甚紧,既然两位先生已经来了,我即刻写信给大人,飞鸽传书。并派人护送二位回湖广,大军明日就拔营。”
宋献策道:‘朱将军,且慢。严冬来临,江河封冻,我看天色阴沉,大雪将至,将士们是否还要多备些御寒之物?”
朱炳昆拍拍羊皮大氅道:“离开湖广前,大人已经安排妥当。当然,如果多一些衣物钱粮,也是好的,路上若是碰到了流民,便可以救济。”
宋献策笑道,“朱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出了大帐,朱炳昆听宋献策低语一番,点点头,“此计甚好,将士们很多还都是单身汉,西征路上有了家眷也不至于寂寞。至于财物,我部只取够十天之用,其他的都分给百姓吧,这天寒地冻的,穷人的日子难呐。”
宋献策将棉袍裹紧:“朱将军替天行道,卢氏县百姓会感激不尽。”
当夜,距卢氏县治八里的木通沟寨,劣绅唐雷元一家被山上下来的白莲教匪入室抢掠,积攒多年的金银珠宝被洗劫一空,年青的女人也被温柔地带走。
天明,又有四处讨生活的大批流民至,男女老少黑压压一片,手持砍刀锄头竹枪扁担,叫嚷着冲进唐家,为首之人是一个蒙面的矮子。
矮子领着流民开仓放粮,杀猪宰羊,如同过节。
木通沟寨的乡民闻讯而来,也加入了均贫富的队伍,一时间人喊马嘶,道途拥塞。
河南府之民乱自此开始,加上天灾,很快有燎原之势。
卢氏县令吕炎律在得知木通沟寨被攻破后,急调衙役乡勇来辑捕。
巡视山林村寨一周,未见贼踪,不知倡首者谁?只得捉了几个乞丐充数。
大堂上,一顿板子加上几桶凉水后,乞丐们忍受不住,被迫承认自己是白莲教的分会,江湖会的头目是韩福娃。
县令将韩福娃打入死牢,了结了木通沟寨匪乱。
唐雷元的三儿子在民乱中失踪,后来,卢氏县班头马三去京师办事,曾在一家相公堂子见到他,打扮得如同一个女子。
这一切,宋献策已经不知道了。
他和尚炯一家已经到了卢氏县均水河渡口,租了两个客船准备南下。
尚炯望着有少许冰凌的河水,问护送的战士,“小哥,也不知道周公子收到飞鸽传书没有?”
小战士道:“大人听说你们来,异常欣喜,已经推迟了去南京的行期,在华兴等候先生的光临。”
华兴城,周泽普穿着狐皮大衣陪同朱之京登上城楼,身边只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跟随。
朱之京问:“年弟如今也算是一方诸侯了,出行何至于如此简略呢?”
周泽普笑道:“朝廷的旨意还没有下来,这诸侯一说为时过早。我已经安排人在京师运作,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朱之京道,“结果是朝廷捏着鼻子认下了既成事实,这永昌安抚使司本就是羁縻之地,人口土地不列入朝廷户部的册子,如今大明危机四伏,朝廷想必不愿节外生枝。”
周泽普站在城楼远眺:“希望如此吧。如果朝廷有意为难余我,大不了将这里夷为平地。”
朱之京楞了一下,“年弟万万不可,即使朝廷那里过不去,还有各方土司。总能卖个好价钱的。”
周泽普笑道,“年兄为何方说客也?”
朱之京摇摇头, “年弟错了,我还不至于为五斗米折腰。华兴位于大明腹地,也是四战之所。以年弟的眼光,不会看不出其中的危机。”
周泽普叹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宁可倒向朝廷,也不能便宜了那些土司。”
朱之京道:“这次来年弟处,虽然不是做说客,却受了一位老乡绅的委托,想来年弟处讨些关系。”
周泽普笑了,这朱之京原来是来做掮客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读书读道这份上,也算是读出门道来。
周泽普道:“不知老乡绅是年兄的什么人,想来我处讨什么关系?”
朱之京道:“柳北城中,姓王的人家,是在下的远房表叔,早先发了财,纳粟纳马入捐了个监生。得知你和我是同年兄弟,便想来攀附。”
周泽普心中感慨,有些人为了拉关系攀同学结同乡,方法用尽,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古今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