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云拜访韦义节半月有余,礼部一道敕令便抵达国子学:增设建造、农桑、纺织、术数四门实用技艺为生徒必修。这道敕文,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崇尚经史子集的国子学内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建造课首日,朝廷将作大匠亲临讲学。这位掌管宫室营造的显官,虽胸藏丘壑,却端坐高台,仅凭口述艰深的营造法式与图样规制。生徒们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纸上谈兵的效果可想而知。李智云看在眼里,转身便寻到国子监祭酒,详细描绘了“墨板”与“石笔”(即黑板粉笔)的形制与妙用。祭酒半信半疑,但架不住李智云的坚持,着人试制。待墨板悬于堂上,授课者得以边讲边写边画,线条分明,要点清晰,生徒顿觉豁然开朗,课堂气象为之一新。
农桑课的情形却更为“接地气”。授课者并非鸿儒,而是一位赤着双足、裤腿高挽至膝的老农。他背着箩筐踏入明伦堂,一股泥土与禾苗的清新气息随之弥漫。筐中嫩绿的秧苗被小心翼翼地取出,带着湿润的河泥,瞬间将洁净的讲台点缀得星星点点。老农操着浓重的河东方言,讲述着节令、墒情与选种育苗的诀窍,淳朴而热忱。然而,对许多生于簪缨之家的生徒而言,这方言如同天书,一堂课下来,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茫然不知所云。
“荒唐!简直有辱斯文!”以姚恺、张小凡为首的十几名生徒愤懑难平。让泥腿子农夫登国子学讲坛,在他们看来,无异于对圣贤之地的亵渎。在姚、张二人振臂煽动下,这群思想守旧的生徒开始了“义举”——每逢实用技艺课时,便集体拂袖而去,浩浩荡荡行至礼部衙门前,寻一角落盘膝静坐,齐声高诵《论语》、《孝经》,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成了他们表达不满与“维护正统”的武器。
李智云岂能容忍心血被如此践踏?一日,当罢课的生徒们趾高气扬地返回学堂,为首的张小凡得意洋洋地伸手推开那半掩的学堂门扉时——
“哗啦!”
一只不知何时悬于门楣之上、盛满灰土的簸箕兜头罩下!尘土飞扬,呛得张小凡连声咳嗽,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灰白,华美的襕衫污秽不堪。学堂内,早已守候多时的支持者们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哄堂大笑。张小凡羞愤交加,指着李智云等人,手指颤抖,却噎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这小小的“下马威”虽解气,却未能让姚恺等人收敛。静坐示威依旧隔三差五地在礼部衙门前上演。
“想坏我的事?门儿都没有!”李智云眼中寒光一闪。这日,姚恺等人刚欲故技重施溜出学舍,便被李智云带着一帮人堵了个正着,双方在庭院中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让开!”姚恺梗着脖子,一脸桀骜,“吾等表达异议,乃天经地义之自由!尔等无权阻拦!”
李智云踏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增设实用学科,乃唐王殿下亲笔御批!尔等聚众抗命,阻挠新政,是何居心?莫非是欺君罔上?!”
“欺君罔上?”姚恺像是抓住了把柄,冷笑连连,刻意提高了音量,“李智云,你莫忘了!如今龙椅上坐着的,还是大隋的杨氏天子!唐王?哼,终究是臣!”
李智云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逼近姚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很快,就要姓李了。”
“哈!终于露了狐狸尾巴!”姚恺像是窥见了惊天秘闻,激动得面皮发红,指着李智云厉声喝道,“尔等李家,果然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好一群叛臣贼子!”
“你骂谁?!”李智云胸中怒火瞬间炸开,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暴喝一声,“讨打么!”话音未落,铁拳已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姚恺那张写满挑衅的脸上!
“砰!”一声闷响,姚恺应声倒地,鼻血长流。刹那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压抑已久的双方生徒怒吼着冲向对方,拳脚相加,扭打成一团。庭院中顿时一片混乱,呼喝声、痛叫声、桌椅翻倒声不绝于耳。待到闻讯赶来的学官们奋力将两拨人拉开时,已有数人挂了彩,鼻青脸肿,更有甚者头破血流,场面狼狈不堪。
这场学舍群殴的闹剧,自然瞒不过国子监祭酒。祭酒又惊又怒,一纸诉状直抵武德殿 。阿爸闻听李智云竟在国子学带头斗殴,气得七窍生烟。李智云的下场可想而知——结结实实地领了二十大板,屁股肿得几日不敢沾座。
转眼便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太常寺循例在玄武门搭台演戏,以飨臣民。傍晚时分,六姐踏着夕阳的余晖来找李智云。
“五郎,宫里闷得慌,玄武门有百戏,陪阿姐去看看?”她笑靥如花,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李智云正因前番受罚和罢课之事心烦,也想出去透透气,便点头应允。
阿爸登基前,膝下五子六女。李智云是幼子,六姐是幼女,只比他年长一岁。因尚未婚配,她亦居于太极宫之中。
姐弟二人乘着青幔马车,车轱辘碾过街道青石,绕过大半个巍峨宫城,终至玄武门前。此处已是一片喧腾景象。一座彩绸装点的戏台矗立于空地中央,台前密密麻麻排着木凳,早有按品级入座的官员和翘首以盼的百姓占好了位置,空气中弥漫着艾草与粽叶的清香,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
六姐一到现场,便如穿花蝴蝶般飞向相熟的闺中密友,转眼将李智云独自晾在一边。他正觉无趣,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攒动的人头,忽然,一辆熟悉的马车映入眼帘。车帘掀开,刘洪与刘瑛莲父女先后下车。李智云心中一喜,烦闷顿消,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给准岳父恭敬行礼。
刘洪笑着颔首回礼,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李智云转向一旁的刘瑛莲,眼中带着笑意:“瑛莲,你们也来看戏呀?”
刘瑛莲今日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襦裙,素雅清新,闻言微微摇头:“我本不喜这些喧闹。只是阿爸在家中闷久了,带他出来散散心,透透气总是好的。”
“是该多出来走动。”李智云点头,随即带着几分笃定道,“你放心,封王之期不远了。到时在王府里为你阿爸谋个差事,保管他闲不下来。”
刘瑛莲抬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似嗔似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那便……有劳你费心了。”
此时,刘洪已与几位偶遇的旧日同僚攀谈起来,言笑晏晏。刘瑛莲看了一眼相谈甚欢的父亲,转头对李智云轻声道:“此处喧杂,不如……我们往那边走走?”她纤细的手指指向稍显僻静的玄武门城楼方向。李智云欣然应允。
两人避开熙攘的人潮,沿着宫墙下的阴影,信步向那高大森严的玄武门走去。长安城的风拂过面颊,带来一丝凉意。李智云望着眼前这座在初降的暮色中愈发显得雄浑厚重的巨大城门楼,心中百感交集。他来长安数月,竟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这座将在他所知晓的历史中扮演血腥舞台的著名宫门。
“玄武……”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刘瑛莲解释,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乃天之四灵,镇守北方。其形为龟蛇相绕,主掌幽冥、兵戈。宫城北门,故名‘玄武’。此门,非同小可啊。”
长安宫城,沿南北中轴线铺陈。南为外廷,是大朝正殿、便殿所在,帝王临朝听政、宴飨万邦之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北为内廷,是帝王后妃燕居之所,宫苑深深,花木扶疏。他如今居住的太极宫,连同东侧的掖庭宫、西侧的东宫,以及更南面初具规模的大明宫,皆属外廷范畴。而仅隔着一条狭窄永巷的内宫,才是真正的内廷禁地。此刻,隋恭帝杨侑便幽居其中。
李智云深知,不久之后,阿爸将黄袍.加身,迁居内宫。杨侑退位,迁回代王府。而这座玄武门,作为内宫北面的咽喉要冲,其得失直接关系到内廷的安危,乃至天子的身家性命!玄武门内,便是禁卫军的中枢——监门卫驻地,高墙深垒,甲士如林。谁能扼住玄武门,谁便扼住了内廷的命脉,掌握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可能!因此,唐朝历史上那四次惊心动魄、血流成河的宫廷政变,皆是围绕着玄武门而展开(洛阳宫城的规制与长安完全相同)。
他们走到巨大的城门前,仰首望去。巍峨的城楼在暮色中投下沉重的阴影,包铁的厚重门扇紧闭,巨大的门钉在残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门洞深邃幽暗,仿佛巨兽之口。护城河在脚下静静流淌,倒映着城头的灯火与黯淡的天幕。
李智云凝视着这森严的门阙,一股混杂着历史宿命感和冰冷预知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对身旁的刘瑛莲道:“瑛莲,你可知晓?就在此地,若干年后……将有一场震惊天下的刀兵之祸,血流成河。许多人的命运,大唐的走向,都将因此而彻底改变!”
刘瑛莲闻言,猛地侧过头,一双明眸在暮色中陡然睁大,写满了惊愕:“你……你如何得知?这等事岂可妄言!”
李智云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个穿越者,知道很多年以后的事,否则非把她吓坏不可!他笑了笑,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我曾偶遇一位云游的异人,精于推演天机,能窥见未来星火。此乃他酒后谶语……”
“谶语?”刘瑛莲秀眉微蹙,追问道,“那……那位异人可曾言明,为何会有此等惨祸?”
“为何?”李智云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冰冷的笑意,目光再次投向那如巨兽蹲伏的城楼,声音轻得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亡灵,“无他,唯‘权力’二字!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此祸,与我李家血脉相连,避无可避。这或许……便是生于帝王家的悲哀。”他眼神放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城楼,看到了那场注定的血色风暴。
刘瑛莲被他话语中深沉的悲怆与笃定所震慑,看着他失神凝望城楼的侧脸,心中莫名一紧。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劝慰道:“占卜推演之术,多是虚妄飘渺,穿凿附会。未来之事,谁又能真正说得准?你……莫要太过忧心,徒增烦恼。”
李智云被她温软的声音唤回现实,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无奈,有沉重,更有一丝洞悉命运却无力改变的苍凉。他缓缓摇头,目光再次掠过那象征权力与杀戮的玄武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是啊……占卜或许虚妄。但人心之欲壑,权力之争斗,却是真实不虚。有些轨迹,一旦铸成,便是宿命的轮回……谁又能真正改变得了呢?”
暮色四合,玄武门巨大的轮廓在昏暗中愈发显得肃杀而沉默。戏台那边传来的锣鼓喧天与这里的寂静沉重,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历史的车轮,正在这喧闹与寂静的交织中,向着那个注定的血色黎明,滚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