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隋炀帝杨广殒命江.都的消息,终于如一声丧钟,重重敲响在长安城的上空。这位曾意图建立不世功业的帝王,其结局充满了讽刺与悲凉。
杨广继位之初,也曾雄心万丈。三征高丽,百万大军折戟沉沙,尤其平壤城下,三十万骁果健儿如雪崩般溃散,生还者寥寥。开凿运河,贯通南北,本是功在千秋之举,却以百万民夫的血肉为代价,累累白骨枕藉于通济渠畔。史家常叹他未能权衡“利在当代”与“功在千秋”,岂止未利当代,更是遗毒天下,终至四海鼎沸,烽烟遍地。
困守江.都行宫,杨广的末日奢靡更显荒诞。数百宫室依旧笙歌不断,他与萧后杯盏不离手,随侍的上千宫娥也常醉眼迷离。死亡的阴影已然笼罩,他曾对镜自照,抚摸着颈项,发出那声著名的喟叹:“好头颅,谁当斫之?”眼见山河破碎,他心灰意冷,竟欲割据江南,定都江.都,偏安一隅。
这彻底寒了随驾禁军的心。这些关中子弟,思乡情切。当得知天子无意北归,绝望与愤怒点燃了兵变之火。骁果军将领推举宇文化及为首,冲进行宫,用一匹白绫,为这位曾梦想驾驭万邦的帝王,画上了仓促而屈辱的句点。
杨广一死,大隋的气数便如风中残烛,倏忽而灭。那端坐长安的傀儡皇帝杨侑,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象征意义。公元六百一十八年五月十四日,隋恭帝杨侑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颁布了那道早已注定的退位诏书,正式将社稷神器“禅让”于唐王李渊。诏书中写道:
“隋德衰微,运祚陵替,寰宇崩离,群凶竞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今仰观乾象,俯察舆情,隋历告终,天命在唐……”
其后大段皆是颂扬李渊“拯溺救焚”、“再造区夏”的功绩,最后笔锋一转:
“……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昔唐尧禅舜,不私其子,光耀万古。朕心向往之,今追踵前烈,敬禅帝位于唐王。王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
诏书宣读完毕,隋祚断绝。几日后,杨侑黯然迁出象征皇权的宫禁,搬回昔日的代王府。又过数日,武德殿内,香案高设,冕旒加身。李渊在百官山呼万岁声中,即皇帝位,改元“武德”。登基诏书随即昭告天下,刑部尚书萧造代天子于南郊祭告昊天上帝,大赦囚徒。革故鼎新,废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依据五德终始之说,唐承隋之火德,故以土德王天下,色尚黄。
新朝气象,自后宫始。阿爸登基后,第一道旨意便是命后宫嫔妃悉数迁入内廷宫苑。一时间,太极宫中各处宫殿人影幢幢,箱笼往来,喧闹异常。唯有李智云居住的宫室前,冷冷清清,不见一丝搬动的迹象。
李智云心中纳罕,寻到内侍省总管质问:“为何独独漏了我?阿爸旨意,后宫皆迁,我难道不是后宫之人?”
总管太监眼皮微抬,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皇上旨意,迁入内廷者,乃是嫔妃宫眷。殿下乃皇子,非嫔妃之列,故而不迁。”
“皇子难道不算宫眷?我是阿爸的儿子!”李智云急了。
“儿子也不行!”总管斩钉截铁,“内廷乃帝后寝居之所,皇子成年,自有封地府邸。此乃祖宗规制,殿下恕罪。”
“简直岂有此理!”李智云气结,转身直奔阿妈宫中。阿妈已迁入内廷,新封贵妃,地位尊崇仅次于皇后。听罢儿子的抱怨,贵妃也面露无奈:“此乃你阿爸亲定,为娘也难置喙。想来是为你封王在即,省得来回折腾。”
“那你们都搬走了,独留我一人在太极宫呀?”李智云委屈地说。
“你阿爸白天不是还在武德殿处理公务吗?”
“那夜晚呢?“李智云抱怨道,“偌大的太极宫,就剩我一人,岂不瘆得慌?”
贵妃看着儿子委屈巴巴的脸,心下一软,温言安抚道:“这样吧,为娘多拨些妥帖的内侍宫娥留下伺候。你再忍耐些时日,待你阿爸行过封王大典,你有了自己的王府,便不用再困守此处了。”
“封王?何时?”李智云眼睛一亮。
“快则十日,慢则半月,总归快了。”
“唉!就不能再快些么?”李智云嘟囔着,忽然想起,“那……六姐呢?她也迁入内廷了?”
“她是未嫁公主,自然随女眷同迁内廷。”阿妈答道。
“这……太不公平了!”李智云顿足长叹,心中那份被“遗忘”的孤寂感愈发浓重。
众人搬离后的太极宫,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夜幕降临时,宫灯稀疏,更添几分阴森。李智云实在难耐这份孤寂,便将好友刘树义唤来宫中做伴。刘树义父亲刘文静因公外出,无人管束,便夜夜来此。两个少年便在这空旷的宫殿花园中,寻一处竹椅坐下。夜风清凉,拂过殿宇檐角,带来草木的微香。刘树义仰望着浩瀚星河,好奇地问:“智云,你说,这天上的星星,为何如此繁多?”
这几日,李智云已给他灌输了不少“天外”知识。他呷了口香茗,悠然道:“宇宙苍茫,如我等脚下之地者,不知凡几。有行星如地,环绕恒星运行,借其光辉而显;有恒星自身,乃熊熊烈焰之巨球,远隔亿万里,其光点如萤火。大小远近,明暗各异,故我等仰观,便见星河璀璨。”
“那……月宫之中,真有嫦娥仙子、玉兔捣药么?”刘树义指向那轮皎洁的明月。
李智云失笑摇头:“月乃荒凉之地,无江河湖海,无风云气息,更无生灵可存。所谓广寒宫、嫦娥舞,不过是古人遥望生出的绮梦罢了。”
刘树义听得入神,眼中充满惊叹与崇拜:“智云,你知晓的……怕是比钦天监那些观星占验的老博士还要多,还要真!”
“星象占卜,多是牵强附会,自欺欺人罢了。”李智云语气笃定,带着一丝超越时代的傲然,“我所说的,才是这宇宙运行的至理!”
……
备受煎熬的半个月终于过去。封王大典的日子,在万众瞩目中到来。典礼于庄严肃穆的武德殿举行。殿陛之上,皇帝李渊头戴金丝编织、九龙盘绕的通天冠,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龙袍,端坐于蟠龙御座之上,不怒自威,尽显开国帝王气象。殿下,李智云与一众受封的皇子、宗亲,皆头戴银丝王冠,身着赤红九蟒蟒袍,肃然恭立。大殿两侧,文武重臣依序鹄立,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些即将获得无上荣宠的皇家贵胄。
主持大典的右仆射裴寂,手捧明黄卷轴,面向受封者,朗声宣读册封诏书(册文)。其声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每宣读一份册文,便有一位内侍手捧紫檀托盘上前,盘中置放代表王爵身份的金印宝玺。裴寂宣读完毕,郑重地将册文放入托盘,连同金印一并授予受封者,此即谓之“册封”。
李渊的嫡子们皆受封为一字亲王,取春秋强盛诸侯“晋、秦、卫、齐、楚”为号。长子李建成已立为皇太子,故“晋”字虚悬。次子李世民,雄才大略,战功赫赫,受封为秦王。三子李玄霸,英年早逝于隋大业十年(年仅十六),故追封为卫怀王,“怀”字寄托着父皇的追思与哀悯。四子李元吉,受封为齐王。
而李智云……史书上的那个少年,早夭于乱世,被悲悯地追封为楚哀王。如今,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正活生生地站在殿中,自然无需那哀伤的谥号。当裴寂清晰有力地念出“封皇五子智云为楚王”时,李智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他终究还是成了“楚王”,只是命运已然改写。
其余宗室,如堂叔李孝基封永安王,李神通封永.康王等,皆为郡王(二字王)。
仪式结束,李智云手捧那沉甸甸的托盘,感受着金印的冰凉与册文的厚重,心中美滋滋的。这可是他安身立命、在这大唐王朝立足的根本凭证,得好好珍藏。
当晚,皇帝在光明殿设家宴庆贺。新封的王爷们、后宫嫔妃、公主及驸马们济济一堂。李渊身着常服,坐于主位,左右分别是雍容的皇后窦氏和李智云的生母万贵妃。殿内男女分席:女眷一侧,嫔妃依品级列坐,公主次之;男宾一侧,太子李建成居首,其后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王叔(如永安王、永.康王等),接着是秦王李世民与楚王李智云。齐王李元吉因镇守太原重镇,未能亲临,由朝廷使者赴晋阳宣封。李智云的下手,依次坐着几位堂兄弟和各位驸马。
光明殿内,钟镈和鸣,丝竹悦耳,悠扬的乐曲流淌在雕梁画栋之间。身着霓裳的宫娥们长袖善舞,身姿曼妙,殿中一片升平喜乐。阿爸显然兴致极高,频频举杯,面泛红光。一曲舞罢,宫娥翩然退下,阿爸捋须大笑,目光扫过殿中诸子,特别是二哥,朗声道:“诸皇儿,宗亲们!今日大典,授尔等王爵,开府建牙,荣宠已极!尔等心中可还畅快?若有何肺腑之言,不妨此刻直言道来,朕,洗耳恭听!”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微凝。阿爸此问,暗藏机锋。晋阳首义,二哥居功至伟。起兵之初,阿爸为激励其勇,曾有过立其为太子的暗示。如今却立了大哥,难免有食言之嫌。阿爸此刻抛出此话,正是想引二哥当众抱怨,他便可顺势以“长幼有序”、“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等大道理堵住悠悠众口,也为自己的决定披上合乎礼法的外衣。
然而,二哥何等人物?虽则年轻,心机城府却深不可测。他仿佛全然未觉阿爸话中深意,依旧神态自若地与邻座的宗室谈笑风生,举杯对饮,对御座投来的目光恍若未见,根本不接这个话茬。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无声揭过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爸!我有话说!” 只见李智云霍然起身,举手示意,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兴奋。
阿爸显然没料到小儿子会跳出来,微微一怔:“哦?你有何言?”
李智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声音洪亮地提出请求:“阿爸!儿臣觉得‘楚王’这封号……听着不甚响亮威风!您看……能否在中间加一个‘霸’字?叫‘楚霸王’,如何?”
“……”
殿中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位胆大包天的楚王身上。几位驸马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通红。大哥愕然地看着弟弟。连一直沉静的二哥,端着酒杯的手也顿在了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短暂的沉默后,御座之上传来一声夹杂着哭笑不得、怒其不争的暴喝,响彻整个光明殿: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