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悲伤的日子
今宵初弦月2025-10-24 12:254,352

这日薄暮,李智云自国子学归来,甫一踏入太极宫宏阔的宫门,便见一名面有焦色的宫女正守候在影壁旁。见他身影,宫女疾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公子,娘娘已等候多时,请速速移驾!”

李智云心头微凛,不及细问,匆匆将怀中沉重的木匣递予宫女,便撩起袍角,疾步向阿妈的宫殿奔去。殿内灯火初上,阿妈的身影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她一见到儿子,未及寒暄,便连声道:“快!回去换一身素服,我在宫门外候你!”

李智云满腹疑云,如坠雾中。究竟是何等急事,竟需如此?他依言匆匆换了素净衣衫,赶到宫门时,阿妈的车驾果然已停在朱红宫墙旁。

登上马车,车轮碾过街道青石,发出沉闷的声响。阿妈这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全身力气,颤声道:“前方……传回噩耗,你姐夫……战殁了!”

“哪个姐夫?”李智云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脑海中掠过几位姐夫的身影。

“就是……赵慈景。”阿妈的声音哽咽了。

赵慈景!李智云的心猛地一沉。赵慈景是他五姐夫!五姐与他同母所生,比他年长五岁,恰与二哥同年,月份还略大些。在众多兄弟姐妹中,除去三姐外,李智云与五姐最为亲近。姐夫赵慈景,他初到长安时便见过,印象中是个风姿俊朗、文武兼备的儒将,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气度。

“尸身……至今未能寻回……”阿妈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终于滚落,“他的人头……被那贼子尧君素……悬于河东城头示众……”说到此处,她已泣不成声。

李智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悬首城楼!这是何等酷烈的手段!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姐夫昔日温润含笑的眉眼,与那血腥恐怖的景象重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与恐惧。

原来,赵慈景奉命率军攻打由隋将尧君素死守的河东郡城。激战之中,他不幸被俘。那尧君素明知他是唐国公李渊的乘龙快婿,竟悍然下令将其处斩,更将其首级高悬于城堞之上!此等行径,不仅是残忍,更是对李渊父子的极端蔑视与挑衅,昭示着其顽抗到底、玉石俱焚的决心!

尧君素此人,乃隋朝河东鹰击郎将,曾是屈突通麾下悍将。李渊晋阳起兵时,赵慈景尚在长安。李渊曾遣密使报讯,劝其速离险地。然赵慈景忧心老母安危,未能及时脱身,终被隋廷捕获。与李智云遭处决不同,他被囚于狱中。直至李渊攻破长安,才得以重见天日。其后,赵慈景被委以华州刺史兼行军总管之职,谁料竟在河东城下遭此毒手。

尧君素死守河东,意志如铁。此前,其旧主屈突通兵败被俘,归降李渊后,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奉派至河东城下招降尧君素。故主旧部,一在城上,一在城下,遥遥相望,百感交集,俱是泪洒征袍。屈突通仰头苦劝:“我军已败,唐王义旗所指,天下响应。大势如此,君素,何不早降?”

尧君素却厉声斥责:“公本国家重臣,主上委以关中重任,代王托付社稷安危!奈何背国降贼,反为他人说客?君所乘之马,亦是代王所赐,公尚有面目乘之乎?”屈突通愧然长叹:“唉!君素,我乃力竭途穷,不得已耳。”尧君素断然喝道:“我力未尽,何劳多言!”屈突通只得满面羞惭,黯然退去。

赵慈景被杀后,李渊虽屡次发兵猛攻河东,却始终未能撼动这座坚城。尧君素率残部在城内苦苦支撑,粮秣断绝后,竟至人相食的惨境。最终,其麾下将士不堪忍受,哗变杀死了这位刚烈的主将,开城向唐军投降,并将尧君素的首级送至长安。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马车辘辘,载着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母子二人,抵达了五姐的府邸。府门高悬的白幡在暮色晚风中瑟瑟抖动,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刺目的缟素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哀伤的气息,寂静得令人窒息。

穿过庭院,步入已布置成灵堂的厅堂。祭台之上,香烛明灭,供奉着“故显考赵公慈景之位”的牌位,几样简单的祭品更添凄凉。

五姐一身粗麻重孝,形容枯槁,木然地跪在灵堂门口迎候吊唁的宾客。见到阿妈的身影,她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进母亲怀中,失声恸哭起来。那哭声凄厉绝望,撕心裂肺,饱含着骤然失去至亲的剧痛与无助。

阿妈紧紧搂着五姐,泪水纵横,母女二人相拥悲泣,天地为之失色。此情此景,李智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素白的景象。

良久,悲声稍歇。李智云随阿妈在姐夫的灵位前焚香叩拜。烟气缭绕中,牌位上的名字显得格外刺目。阿妈拭去泪痕,声音沙哑地问:“孩子们呢?”

片刻后,乳母引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出来。大的不过两三岁,懵懂地看着满堂素白;小的尚在襁褓,浑然不知已永远失去了父亲。阿妈颤抖着接过那襁褓中的婴儿,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小脸,悲从中来:“可怜的孩子啊……这么小……就没了阿爸……日后可如何是好啊……”一语未毕,又引得五姐肝肠寸断,哭声再起。

灵堂内吊客渐多,五姐强忍悲痛,起身跪迎。阿妈看着女儿单薄摇晃的身影和络绎不绝的人群,对李智云低声道:“此处人多嘈杂,你且先回宫去吧。”

“那母亲您呢?”李智云担忧地问。

“你五姐今夜需守灵,孤寂难熬。我便在此住下,也好陪她说说话,宽慰一二。”阿妈语气疲惫却坚定。

李智云无奈,只得独自登上马车。车轮滚动,将身后那片浸透泪水的府邸和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抛远。马车驶过寂静的街巷,驶向巍峨而冰冷的太极宫。

如果说灵魂深处,他或许仍残存着一丝不属于此世的疏离感,那么在这具躯壳之内,流淌的血液却已将他与阿妈、五姐,与整个李氏家族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异世的灵魂已悄然沉潜,“李智云”这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喜怒哀乐、血脉亲情,早已成为他无法分割的全部。她们的哀痛,便是他的哀痛;她们的悲泣,如同利刃剜割着他的心。一连数日,巨大的阴霾笼罩着他,学堂里的书声,宫苑的景致,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暗。

这日散学,他依旧神情郁郁,低头踽踽独行,准备返回那座空旷的宫阙。忽闻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智云!”

他回头,只见刘树义正快步向他走来。在那帮兄弟之中,刘树义与他性情最为相投,不知何时起,两人早已摒弃了客套的称谓,直呼其名,透着少年人特有的亲昵。刘树义走到近前,脸上带着一贯爽朗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智云,走,去我家坐坐?”

李智云下意识地摇头,眉宇间倦色浓重:“不了,心绪不佳,改日吧。”

“回宫也是一个人闷着,多无趣?走走走!”刘树义不由分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半推半拉地将他拽向自家方向,力道不容拒绝。

步入刘府,穿过庭院,厅堂内竟然一片静谧。李智云随口问道:“你阿爸不在家呀?”刘树义眉梢一挑,带着几分少年当家的小得意:“阿爸随你二哥出征去了,如今这府里,我说了算!”言语间颇有几分豪气。

二人落座,丫鬟奉上清香四溢的热茶。李智云端起茶盅,刚啜饮一口,便见刘府管家恭敬地走了进来,向刘树义躬身禀道:“少爷,都备妥了。”刘树义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笑着对李智云道:“智云,我们去后院吧!”

李智云心中疑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好友兴致勃勃,便也起身相随。待踏入后院,眼前景象豁然开朗,让他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嚯一!”

只见偌大的庭院中央,竟搭起了一座精巧的戏台!台侧人头攒动,皆是身着五彩斑斓戏服的艺人,或调弦试音,或对镜勾脸,一派繁忙热闹的演出前奏。戏台正前方,两张铺着锦缎的案几相对而设,上面早已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精致果点、珍馐佳肴,还有温着美酒的精巧酒器。原来,刘树义是要设宴看戏,为他排解烦忧!

刘树义热情地引他入座。仆役手脚麻利地为二人斟满美酒。刘树义朝管家一挥手:“开始吧!”管家领命,一声吆喝,锣鼓声霎时响起,穿云裂石。

第一个登场的便是令人屏息的杂技——踩高跷。只见几名精壮的艺人,足下踩着足有两丈余高的巨木高跷,如履平地。他们在台上腾挪跳跃,甚至翻起令人眼花缭乱的筋斗,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惊险动作。那高跷摇摇晃晃,每每看似要倾倒,却又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引得台下惊呼连连。李智云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盏都忘了放下,心中唯有惊叹:“哇!这……这简直是神乎其技!”

美酒佳肴在前,精彩纷呈的表演在后,李智云紧绷多日的心弦,不知不觉间松弛了些许。环顾四周,今晚刘树义只请了他这一位贵客。除了一众屏息凝神的刘府仆役,便只有刘文静的几位年轻侍妾,也就是刘树义的庶母们,在稍远处的回廊下含笑观看。

紧接着上演的是一出滑稽戏,时人谓之“优戏”,颇类后世的小品杂耍。登台的优人们脸上涂着夸张厚重的油彩,扮相滑稽。这出戏讲的是一个贪财惧内的县官,每每受贿,便绞尽脑汁藏匿银两。其悍妻知晓后,便在他每次归家时严加搜查。只见台上,县官刚摘下官帽,“当啷”一声便掉下一锭银子;扒下官袍,衣襟里又滚出几块;褪去官靴,靴筒里更是藏得满满当当。最后被逼得只剩单衣,县官死活不肯再脱,被凶神恶煞的老婆举着鸡毛掸子满台追打,狼狈逃窜,丑态百出。优人们插科打诨,动作夸张,将讽刺与幽默演绎得淋漓尽致,逗得李智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起来,连日积郁的愁云似乎也被这笑声冲淡了几分。

天色渐沉,仆人们早已在檐下、廊柱间挂起一盏盏明亮的灯笼,将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演出也未曾停歇。这一晚,刘府的戏班轮番献艺,足有十数个精彩节目。而最令李智云叹为观止的,莫过于一场神奇的魔术。

只见一位身着彩衣的魔术师,取来一个寻常的瓦盆,倒入泥土,埋下几粒不知名的种子,然后缓缓浇上清水。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泥土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出嫩绿的藤蔓,迅速生长、攀爬、开花,旋即结出数个饱满的、形似甜瓜的果实!魔术师摘下果实,恭敬地呈送到主宾席前。

刘树义笑着示意仆人将瓜削皮切块,拣了一块最水灵的递给李智云。李智云将信将疑地咬下一口,一股清甜冰凉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果肉脆嫩爽口,竟与真瓜无异!真是太神奇了!他不禁感慨,古人真是太聪明了!这个魔术与现代魔术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如果拿到国际上参加比赛,一定可以获得金奖!

李智云未曾料到,刘府竟藏着技艺如此超绝的戏班。这一晚,丝竹管弦,笑语喧阗,杯盘交错。他沉浸在好友精心准备的这场视听盛宴中,那些沉重的哀思与阴郁,竟如初春的冰雪,在这融融暖意与欢声笑语中悄然消融,紧绷的心神终于获得了久违的松弛与慰藉。

夜色已深,星斗满天。刘树义亲自将李智云送至府门外。管家早已备好了一辆舒适的马车。站在车辕旁,李智云望着刘树义在灯笼映照下真诚的面庞,心头暖流涌动,喉头微哽。他郑重地抱拳,声音低沉而清晰:“树义,多谢了!”千言万语,尽在这简单的一谢之中。

刘树义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臂膀,语气温和而体贴:“智云,你姐夫的事……我知你心中悲痛,也做不了别的,唯有备此薄酒俗乐,盼能略解你片刻烦忧。”

“如此心意,已是情深义重!多谢!”李智云心中感动更甚,上前一步,给了刘树义一个紧紧的、充满感激的拥抱,随即迅速转身登上马车,借着撩开车帘的瞬间,飞快地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心绪已大为纾解的李智云,向着太极宫的方向驶去,融入长安城深邃的夜色里。刘树义独自立于府门阶前,目送着那点车灯在长街尽头渐行渐远,最终隐没不见,这才轻轻吁了口气,转身踏入门内高悬的灯火之中。

继续阅读:第二十七章 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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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唐高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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