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军”历经数日的跋涉,终于抵达了渭河北岸一个名为“蟠源”的集镇。蟠源镇局促狭小,容纳不下这许多人马,队伍的主体便只能在镇外的野地里扎下营盘。
大军甫一安顿,李智云正在三姐的军帐中闲话家常,派出的斥候风尘仆仆地赶回禀报:“夫人,明日辰时,敦煌公将在十里外的崤塘壩与各路义军首领会师!”
“敦煌公?”李智云闻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是何人?”
三姐抿嘴一笑,眼波流转:“可不就是你那位好二哥么?”
“他?他不是秦……”李智云差点把“秦王”二字喊出口,话到嘴边猛地刹住——不对!眼下他自己连个爵位都没有,凭什么二哥就能封王?念头急转,他自认为找到了答案:定是阿爸为了激励二哥在战场上奋力拼杀,预先给他封了个公爵的虚衔。
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涌上心头。自己这些日子跟着三姐东奔西走,提心吊胆,难道就不辛苦?等见了阿爸,说什么也得讨个爵位。叫什么好呢?酒泉公?这名字不错,离敦煌也不太远……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像坐火箭一般扶摇直上……他思绪飘飞,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一丝遐想的笑意。
三姐听闻即将与二哥会师的消息,精神为之一振,眉宇间尽是喜色。她即刻令侍卫唤来一名头领,命其派人去各路义军首领营地通知:明日辰时,务必齐聚崤塘壩,与敦煌公李世民会盟。
翌日,天光微熹。七位义军首领便已带着各自的亲卫,齐聚于三姐的营前。来者分别是:堂叔李神通、史万宝、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以及李智云的四姐夫段纶。
段纶曾在隋廷担任左亲卫之职,数月前,他亦在家乡蓝田举起义旗,响应岳父李渊的号召,如今麾下已聚拢了万余人马。
想到即将与主力大军会合,结束孤军奋战的局面,首领们个个精神焕发。他们换上了簇新的衣袍,脸上洋溢着喜气,彼此寒暄谈笑,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轻松与期待。
人一到齐,队伍便启程出发。数百人的队伍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地向着崤塘壩挺进。李智云骑着英姑赠予的那匹神骏白马,也混在首领队伍之中。然而,周遭的欢声笑语、踌躇满志,却丝毫感染不了他。他心事重重,垂着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怎么也无法像旁人那样打点起精神。
行不到十里,前方的官道上,一支同样规模数百人的队伍赫然映入眼帘。队列之中,各色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势非凡。
两支队伍渐行渐近。李智云下意识地勒紧缰绳,目光穿过人群,瞬间锁定了对面队伍的核心——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位年轻英武的将军。他约莫二十岁上下,身姿挺拔矫健,跨下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玉龙马。一身亮银甲胄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辉,衬着内里金色的战袍,更显华贵威严。他的面容俊朗如朗月当空,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似刀劈斧削般锐利;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目光扫过之处,仿佛带着实质般的穿透力;鼻梁高挺,唇线棱角分明,下颌光洁无须,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英锐之气与勃勃生机。
无需介绍,李智云心中已如明镜——眼前这位,便是注定要开创一代盛世的英主,敦煌公李世民!
李渊自晋阳起兵时,仅有区区三万兵马,分为左、右两军,分别由长子李建成和次子李世民统领。经过半年血与火的鏖战,他们终于从太原一路杀入关中,兵锋直抵长安城下。此刻,仅仅是李世民所统帅的右路军,便已膨胀至十三万之众!这绝非乌合之众,而是一支历经战阵洗礼、百炼成钢的精锐之师。
李世民一路所向披靡,破关斩将,其赫赫威名早已传遍四方。在众人眼中,他是光芒万丈的统帅,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仰与崇拜。唯有李智云,在触及那道锐利目光的刹那,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直冲后脑勺!因为只有他知道未来历史的走向。眼前这位看似英姿勃发的二哥,日后可是连亲兄弟都能痛下杀手的“狠人”!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他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
只见李世民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三姐与众首领也纷纷下马相迎。众人拱手施礼,气氛热烈。李智云却像只受惊的鹌鹑,悄无声息地缩到了三姐身后,恨不能将自己藏进她的影子里。
李世民与众人一一寒暄完毕,目光扫过,终于发现了三姐身后那抹鬼祟的身影,不由得奇道:“姐,你身后藏着的是哪位英雄?怎地如此腼腆?”
三姐忍俊不禁,回身一把将躲躲闪闪的李智云“拎”了出来,推搡到李世民面前,打趣道:“喏,你瞧瞧,这是谁家的‘英雄’?”
李世民定睛一看,脸上瞬间浮现出巨大的惊愕:“咦?!智云?!是你?!不是……不是说你已被阴世师那狗贼害了吗?这……这传言竟有误!天佑我弟!……”惊喜过后,他眉头微蹙,带着关切与不解,“你躲着我做甚?难道二哥还能吃了你不成?”
一旁的堂叔李神通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声若洪钟:“二郎莫怪!这小子啊,自小就胆小如鼠!如今见了你这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怕是腿肚子都转筋了!”这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智云窘得满脸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梗着脖子强辩道:“谁……谁躲了!我那是……那是礼让!让他们先与你这位主帅见礼!懂不懂规矩!”这番欲盖弥彰的狡辩,只换来众人更响亮的笑声。
李世民眼中也漾起温和的笑意,朗声道:“诸位首领,此地非叙话之所。且随世民入营,我等把酒详谈!”言罢,他利落地转身,行至那匹神骏的白马旁,脚踏马镫,一个漂亮的翻身便稳稳落于马背之上,动作行云流水,尽显武将风范。
众人纷纷上马,浩浩荡荡地跟随李世民,向着那连绵不绝的军营行去。
李世民的大军进驻渭北后,为免扰民,并未进驻郡城,而是在离城二十里外的一片开阔平原扎营。放眼望去,营帐如林,整齐划一地排列着,连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透出一股肃穆磅礴的军威。李世民治军极严,每个营寨都用粗大的木桩树立起坚固的栅栏,外围设有层层叠叠的柴鹿(削尖的木桩障碍)、拒马(阻挡骑兵的木制障碍),防御森严。营寨之内,兵士们队列严整,行进有序;战马嘶鸣,战车辚辚,往来奔驰间,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望之生畏。
李世民将众位义军首领安置在自己中军大帐旁边的一处独立营寨内,每人分得一顶宽敞的帐篷。李智云的帐篷,自然紧邻着三姐的营帐。
当夜幕低垂,灯火初上之时,众首领均被邀请赴宴。酒宴设在一座巨大的穹顶军帐之中,除了义军首领,李世民麾下重要的将领也尽数列席,帐内济济一堂,足有六七十人。气氛极为热烈,将领们豪气干云,推杯换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粗豪的笑声、激昂的谈论声交织在一起,喧嚣鼎沸,直闹腾了大半个晚上才渐渐散去……
众首领在李世民军营中盘桓了一两日,便陆续告辞,返回各自的驻地。唯独三姐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李智云心中焦急,忍不住问道:“姐,咱们何时回蟠源镇?”三姐脸上带着一丝甜蜜的笑意,轻声解释道:“你姐夫派信使来了,说再过几日他便能赶到此地,让我在此等候。”
李智云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凉了半截。三姐不走,他总不能独自一人溜回蟠源镇吧?若是偷偷地跑回去,岂非更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他正愁肠百结,思绪纷乱之际,一名传令兵快步走入帐篷,向他们恭敬行礼后,朗声道:“敦煌公请五少爷移步中军帐!”
李智云一听“敦煌公”三字,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惊恐地扭头看向三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姐……我……我能不去吗?”
“你这孩子,今日怎么尽说胡话?”三姐诧异地打量着他,嗔怪道,“那是你亲二哥!他唤你过去,必定是有要事或体己话,你躲什么?快去快去!”
李智云心知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像上刑场般,跟着传令兵一步一挪地走向那座令他倍感压迫的中军大帐。
二哥一见他在帐门口探头探脑、畏畏缩缩的样子,立刻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进温暖的大帐里,语气关切:“智云!快进来!外面风大天寒!……咦?你身子怎么在抖?冻着了?”他不由分说地将李智云按在炭火盆边的坐凳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快,烤烤火,暖暖身子!”
侍卫适时奉上热茶。李智云双手接过茶盏,只觉得那小小的瓷杯重逾千斤,双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杯盖与杯沿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他心慌意乱,只得将茶盏小心翼翼地搁在身旁的案几上。
二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身体,眉头微蹙:“你这穿得也太单薄了!”他随即转头对侍立一旁的侍卫吩咐道:“去!把我那件裘面貂皮袄取来!”
侍卫应声而去,很快便捧来一件华贵厚实的貂皮袄。二哥亲自接过,仔细地帮李智云披上,系好带子,然后退后一步,上下端详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嗯,大小虽稍宽了些,但胜在暖和!”
貂皮袄的暖意瞬间包裹了全身,然而李智云的心却如同掉进了冰窟窿。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他感到的不是温暖,而是更深的不安。
二哥重新坐下,拿起火钳拨弄着盆中烧得通红的炭火,火星噼啪轻响。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湎回忆的感伤:“智云,你不知道……当初误传你被阴世师所害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心里……是何等的悲痛!大哥他……”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哽,“大哥更是悔恨交加,痛不欲生!我亲眼所见,他跪在万姨娘面前,整整哭了半个时辰,捶胸顿足,只恨自己当初不该……不该丢下你……”
说到此处,二哥用手指迅速抹过眼角,那里似有晶莹闪动。
李智云听着,心头微微一震,竟真生出了几分酸涩的感动。若二哥所言非虚,大哥李建成当时那番痛悔之情倒也不似作伪。其实,他内心深处对大哥并无多少恨意。毕竟,若非当日大哥“狠心”抛下幼弟,他这缕来自后世的魂魄,又怎能阴差阳错地穿越到这风起云涌的隋唐乱世?
二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语气也变得坚定而充满希冀:“现在好了!老天开眼,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往后,咱们兄弟几个一定要同心同德,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辅佐阿爸,打下这偌大的江山!……”
那一整个下午,二哥都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说起太原老宅里的旧事,说起兄弟幼时嬉戏的趣闻,说起父亲严厉背后的期许……他的话语充满了对往昔的温情和对未来的憧憬。李智云只是静静地听着,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倾听者,那些他未曾经历过的“童年”,对他而言只是一片模糊的背景音。他心中翻腾的,依旧是那驱之不散的、对未来的恐惧与戒备。
直到帐外天色完全暗透,晚膳用毕,二哥才亲自将李智云送出大帐。
当终于踏出那座令人窒息的营帐,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脸上,李智云才惊觉自己贴身的内衣,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紧紧黏在背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湿滑的冷汗。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该死的命运,还是骂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反应,“我是不是……落下什么病根了?怎么怕他……怕到这个地步??”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冬夜的风,而是源于灵魂深处对那位“千古一帝”二哥,无可名状的、源自历史阴影的恐惧。这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翌日清晨,营帐的帘幕尚沾染着露水的湿气,二哥派来的亲兵鱼贯而入,将数个沉甸甸的箱箧置于李智云的床榻之上。箱盖掀开,珠光宝气与皮革兵刃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除了几套裁剪精良、用料考究的崭新衣袍外,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一双鞣制得柔软坚韧的麂皮短靴,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件用金丝巧妙编织、薄如蝉翼却又坚韧异常的黄金软甲,触手生凉;还有一柄静静躺在锦缎中的长剑,鲨鱼皮鞘古朴厚重,抽刃出鞘半寸,寒芒乍现,隐隐有龙吟之声——正是名震天下的龙渊宝剑。
三姐闻讯而来,倚着帐门,看着几乎铺满整个床榻的珍物,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打趣道:“瞧瞧,这排场!也就是对你这个心头肉的幼弟,你二哥才舍得把压箱底的好东西一股脑儿都掏出来!这龙渊剑,寻常将领求看一眼都难呢。”她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羡慕,也透着对幼弟的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