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回响,长安城那巍峨如巨兽般的轮廓终于在烟尘中显现。李智云与二哥、三姐以及姐夫,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这座承载着数百年兴衰的煌煌帝都。
长安,这块土地上的雄城,其名可追溯至汉初。数百年间,它历经王朝更迭,见证过无上荣光,也曾在战火中倾颓。隋文帝杨坚一统南北后,在原址东二十里处大兴土木,营建新城,初名大兴,后复称长安,并定鼎于此。如今,这座重新焕发生机的巨城,以其百万人口、宏阔坊市、巍峨宫阙,雄踞东方,堪称当世第一雄城。踏入高耸的城门,喧嚣的市声与庄重的皇城气息扑面而来。
进城后,二哥和三姐、姐夫都要回各自的府邸。临别前,三姐特意指派了两名侍卫,护送李智云前往父母所在的居所。
两名侍卫几经询问,得知唐王李渊入主长安后,已进驻象征最高权力的太极宫。他们引着李智云来到宫门前。朱红宫墙高耸入云,巨大的门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门前是两排持戟肃立的甲士,铁甲森然,目光如炬,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侍卫上前禀明来意,言及唐王五公子归来。一名守卫统领不敢怠慢,立即转身,快步穿过深邃的门洞,身影消失在宫阙深处。
约莫过了半袋烟的工夫,宫门内响起一阵急促却轻盈的脚步声。一位身着深绯官袍、头戴幞头、面皮白净无须的总管太监疾步而出,目光扫视众人,嗓音尖细却不失恭敬:“哪位是唐王五公子?”
李智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便是李智云。”
总管太监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躬身道:“公子万福!娘娘听闻您归来,已在宫中翘首以盼,请随老奴速速入宫。” 李智云转身,郑重地向那两名一路护送他的侍卫道了谢,这才整理了一下沾染风尘的衣袍,随着总管太监,迈步踏入了这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太极宫。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被重重殿宇楼阁所笼罩。太极宫规模宏大得超乎想象,目之所及,殿阁连绵,飞檐斗拱层叠交错,汉白玉的甬道纵横其间,通向一座座气象森严的宫殿。粗略看去,怕不下数十座之多,处处彰显着皇家的无上威严与气派。
总管引着李智云沿着一条宽阔的甬道前行。刚转过一道影壁,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身着华美宫装、云鬓微乱的女子正步履匆匆地迎面走来。她似乎心绪不宁,目光急切地四下搜寻。当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甬道这头的李智云时,整个人猛地一颤,脚步瞬间加快,几乎是踉跄着奔了过来,口中已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失声呼唤:“智云!我的智云!……”
李智云心脏狂跳,定睛望去。那女子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虽然此刻满面泪痕,鬓发微散,却难掩其端庄秀丽的姿容,这就是李智云的母亲?也就是他的阿妈?
阿妈几步冲到近前,再也顾不得仪态,一把将比自己还高出些许的儿子紧紧搂入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失而复得的珍宝揉进骨血里。她埋首在儿子的肩窝,积攒了数月的担忧、恐惧、绝望和此刻汹涌的狂喜,瞬间化作嚎啕大哭,声嘶力竭:“智云!我的儿啊!阿妈总算……总算又见到你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泪水迅速浸湿了李智云肩头的衣衫,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心。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引得远处侍立的宫女太监纷纷侧目,又迅速低下头去。李智云僵硬的身体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和滚烫的泪水中渐渐软化,眼眶也不由得湿润了。他笨拙地回抱着母亲,感受着她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喉头哽咽,只能一遍遍低喃:“阿妈……阿妈……孩儿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妈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抽噎。她终于松开手臂,却仍紧紧抓着儿子的手,用布满血丝却溢满慈爱的眼睛,一寸寸地、贪婪地端详着李智云的脸庞、眉眼、身形,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一切不是虚幻。
“瘦了……也高了……” 她哽咽着,抬手颤抖地抚过儿子的脸颊,“我的智云受苦了……”
李智云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用袖子笨拙地去擦母亲脸上的泪痕:“阿妈,您看,儿子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都没少!您快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他语气轻松,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悲伤。
阿妈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抓住他擦泪的手紧紧握住:“傻孩子,阿妈这是高兴!是欢喜的泪!”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拉着李智云的手便往自己居住的宫殿方向走,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起来:“走,快跟阿妈回宫去!阿妈知道你要回来,一早就让人备下了你最爱吃的点心、果子,还有炖了一下午的参汤,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原来,李渊挥师攻入长安,彻底控制局势后,才派人将远在晋阳的家眷接来。阿妈一行人,也不过是昨日才刚刚抵达这陌生的太极宫,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安顿。
踏入阿妈居住的承香殿偏殿,果然一片忙碌景象。殿内陈设虽已初具规模,但细节尚未完备。几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紫檀木案几调整位置,另有两名太监踮着脚在高处悬挂着淡雅的云锦帏幔,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和熏香混合的味道。
“快,打盆热水来!” 阿妈一进门就吩咐道,拉着李智云在临时安置的软榻上坐下。
很快,宫女端来温热的铜盆和丝帕。阿妈亲自拧了帕子,动作轻柔而仔细地为儿子擦拭脸上的尘土和一路的风霜。接着,她又亲手帮李智云脱下沾着汗渍和尘土的软甲与战袍,换上了一件质地柔软、绣着暗纹的月白色锦缎长袍。
李智云走到殿角的落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个面庞清俊、身姿挺拔的华服少年郎,与之前那个风尘仆仆、甲胄在身的形象判若两人。他对着镜子咧嘴一笑,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嘿,这摇身一变,又是个俊俏公子哥了!”
阿妈看着儿子臭美的样子,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她拉着李智云重新在软榻上并肩坐下,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怕他再次消失。慈爱的目光流连在他脸上,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智云……你是不知道,当初误信了你被那阴世师老贼……害了的消息,阿妈的心……就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整日整夜,眼前都是你的影子,吃不下,睡不着,只觉得这天都塌了……阿妈真怕……真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智云了……”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李智云心中酸楚无比,连忙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温柔地替母亲拭去脸上的泪珠,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与坚定:“阿妈,那些都过去了!您看,孩儿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孩儿向您保证,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孝顺您,让您天天都开开心心的,做这天底下最最有福气的娘亲!” 他的眼神清澈而真诚。
阿妈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点点他的额头:“傻孩子!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待在阿妈身边,阿妈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什么福气也比不上这个!”
母子俩正沉浸在劫后重逢的温情絮语中,殿门外传来宫女清亮的禀报声:“王后娘娘驾到——!”
阿妈神色一凛,连忙拉着李智云起身,快步走到殿门口,敛衽屈膝,盈盈下拜:“妾身/儿臣恭迎王后娘娘。”
窦王后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纹常服,头戴金步摇,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妹妹快请起,智云也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她的声音雍容平和,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
李智云被母亲拉着站起身,抬眼偷偷打量这位嫡母。王后约莫四十许人,保养得宜,面容端庄大气,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绝色风华,更有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他曾听人提起过,这位窦王后乃是大哥、二哥、四哥以及三姐的生母,是父王的正妻。
窦王后目光落在李智云身上,笑容加深了几分:“本宫听闻智云平安归来,心中甚慰,特意过来瞧瞧。这孩子,瞧着精神头不错,就是瘦了些。妹妹这些日子悬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被阿妈恭敬地迎入殿中上座。
宫女立刻奉上香茗。窦王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放下茶盏,对李智云温言道:“智云啊,你是不知道。你阿妈前些时日听闻噩耗,真真是肝肠寸断,一连数日水米难进,夜不安枕,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本宫瞧着都心疼。如今好了,吉人自有天相,你们母子终得团圆,真是祖宗庇佑,可喜可贺。” 她的语气充满了关怀,目光在阿妈和李智云之间流转。
正说话间,门外宫女又报:“三郡主到——!”
话音刚落,三姐已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她已褪去了行军时的戎装,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绣折枝海棠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轻纱半臂,云髻高挽,簪着珠翠步摇。洗去征尘,此刻的她眉目如画,气质娴雅,与战场上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判若两人,俨然一位仪态万方的名门闺秀。
“见过母后,姨娘。” 三姐微笑着向窦王后和阿妈行礼。
“秀宁来了,快坐。” 阿妈连忙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眼中满是感激,“好孩子,姨娘真要好好谢谢你!多亏了你及时派人给我送来智云平安的消息!你是不知道,那些日子,姨娘真是……度日如年,若不是你这消息,姨娘怕是要生生熬干了心血。” 她拉着三姐的手,情真意切。
三姐在阿妈让出的位置坐下,笑着摆摆手:“姨娘言重了。这都是秀宁应当应分的。我知道您日夜悬心,寝食难安。所以一见到智云,立刻就派了最得力的亲兵,日夜兼程赶回晋阳给您报信,就是想让您早点安心。” 她说着,目光温柔地看向一旁的弟弟。
几人又叙了一会儿话。三姐见天色不早,便对窦王后道:“阿妈,智云刚回来,想必姨娘还有许多体己话要同他说,咱们在这儿,倒叫他们不自在了。不如先回去,让他们母子好好说说话?”
窦王后含笑点头:“说的是。本宫也是欢喜,一时忘了时辰。” 她起身,走到李智云面前,慈爱地替他理了理衣襟,嘱咐道:“好孩子,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好好陪陪你阿妈,也把身子养壮实些。缺什么短什么,只管跟你阿妈说,或来告诉本宫也行。”
李智云连忙躬身应道:“是,谢王后娘娘关怀。”
窦王后这才在三姐的搀扶下,带着随从离去。阿妈一直恭敬地将她们送到承香殿的宫门外,看着銮驾远去才返回。
晚膳时分,宫女们鱼贯而入,在案几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炙烤得金黄的羊肋排,清蒸的鲈鱼,鲜美的莼菜羹,各色时令果蔬,还有几碟李智云从小爱吃的糕点。奔波多日,骤然见到如此丰盛的家常美味,李智云胃口大开,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不清地赞道:“唔……好吃!阿妈宫里的厨子手艺真好!比军中的伙食强太多了!”
阿妈坐在一旁,自己吃得不多,只是含笑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满足和宠溺,不停地给他布菜:“慢点吃,慢点吃,都是你的。喜欢就多吃些,瞧你瘦的……”
李智云正埋头对付一只肥美的鸡腿,吃得满嘴油光,不亦乐乎。忽然,后脑勺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哎哟!” 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叼着鸡腿愕然回头。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他身穿一袭低调却用料极其考究的深紫色常服,腰束玉带。约莫五十多岁年纪,一张脸生得又白又胖,圆润得像个发面馒头,上面还爬满了细密的皱纹。最奇特的是颌下蓄着的一绺精心修剪过的、颇为浓密的黑色胡须。若非这绺黑须,单看那张白胖多褶的脸,活脱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隋炀帝杨广曾戏称李渊为“阿婆面”)。
此刻,这位“阿婆面”正板着脸,瞪着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看着李智云。
李智云嘴里还叼着鸡腿,眼睛瞪得溜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极具特色的脸,完全忘了行礼。
老者见他这副呆愣模样,眉头一皱,故意提高了声调,带着几分佯怒:“混小子!瞪着孤干什么?连你阿爸都不认识啦?”
“噗!” 李智云嘴里的鸡腿差点掉下来。他慌忙吐出骨头,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带翻了碗碟。
哇!这……这就是他的阿爸?当今权倾天下、即将问鼎九五的唐王李渊?与他想象中那种不怒自威、气吞山河的开国雄主形象……差距未免也太大了点吧?简直……简直像个富家翁!
阿妈也早已起身,对着阿爸福了一福,柔声道:“王爷,您用过晚膳了吗?若还未用,不如就在妾身这里随意用些?菜还热着呢。”
阿爸随意地摆摆手,踱步到旁边的软榻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不必了,孤已在王后那里用过了,你们娘俩继续吃你们的。” 立刻有宫女奉上香茶。阿爸接过茶盏,也不急着喝,目光重新落在李智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开门见山地问道:“说说吧,你小子是怎么从阴世师手中逃脱的?”
李智云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定了定神,将韦义节搭救自己的经过说了一遍。
阿爸捧着茶盏,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待李智云说完,他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哦?原来是韦义节……此人倒是个念旧情的。嗯,孤记下了,这份人情,孤自当好好酬谢。” 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承诺分量。
李智云看着阿爸那张“阿婆面”,心思忽然活络起来。他眼珠一转,放下筷子,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直率和试探,开口道:“阿爸,您看……二哥是敦煌公,您……能不能也给孩儿封个爵位啊?哪怕小小的也行!”
话一出口,旁边的阿妈脸色微变,连忙拿起手中的银筷,在李智云面前的碗沿上清脆地敲了一下,嗔怪道:“小孩子,要什么爵位?快好好吃饭!” 语气带着制止,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李智云没理会母亲的阻拦,只是睁大眼睛,带着点期盼和倔强,直勾勾地盯着阿爸。
阿爸放下茶盏,那张白胖的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爵位,非军功不授。你寸功未立,于朝廷、于大军皆无建树,如何能封?此事莫要再提!” 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
李智云被噎了一下,心里顿时有点委屈和不忿:寸功未立?我好歹也帮三姐打下了武功县城呢!难道那不算军功?哼,不封就不封!反正你马上就要当皇帝了,等登基大典之后,总得给你亲儿子封个王吧?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说!……他心里暗自嘀咕着,嘴上却不敢再辩驳,只得悻悻然地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埋头吃饭。
由于尚未成年,也未曾封爵开府,李智云目前只能暂时居住在太极宫中。阿妈特意从自己承香殿的宫人中,精挑细选了数名伶俐的太监和宫女,拨到他居住的宫殿里去伺候。
次日上午,李智云正在承香殿偏殿陪着母亲说话,细述分别后的种种经历。一名小太监躬身进来禀报:“娘娘,陇西公派了马车来,正在宫门外候着,说是要接公子过府一叙。”
“陇西公是谁?” 李智云疑惑地看向母亲。
阿妈抿嘴一笑,眼中带着暖意:“就是你大哥建成。想必是他知道你回来了,想见见你。快去吧,别让你大哥久等。”
大哥?李建成?原来大哥也有爵位——陇西公!李智云心里那点小委屈又冒了出来:二哥是敦煌公,大哥是陇西公,三姐是郡主……合着整个家里,就自己还是个光秃秃的布衣?他闷闷不乐地想着,脸上不免带出几分,但还是依言起身,跟着来传话的太监走了出去。
走出太极宫巍峨的宫门,果然看到一辆装饰华美、由两匹神骏健马拉着的马车停在道旁。车夫和随从见他出来,连忙恭敬行礼,伺候他登上马车。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熏着淡淡的檀香。马车平稳地启动,载着他穿过长安城宽阔笔直的街道,向着大哥李建成的府邸驶去。
马车在一座气派不凡、门楣高悬“陇西公府”匾额的宅邸前停下。早有管事带着仆从在门前恭候。见李智云下车,管事连忙上前行礼,殷勤地将他引入府中。
穿过影壁,步入宽敞雅致的庭院。只见正厅高高的台阶上,一个身着宝蓝色团花锦袍、身形高大的男子已快步迎了下来。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量颀长,面容方正,眉宇间透着敦厚温和之气,嘴角带着真诚的笑意。莫非,这就是他的大哥李建成?
大哥几步走到李智云面前,笑容爽朗,声音洪亮:“五弟!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他显得异常激动,话音未落,已伸出宽厚的大手,一把紧紧攥住了李智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让李智云感觉到一丝疼痛。那热情仿佛要将他融化。
“快!随大哥进屋说话!” 大哥不由分说,拉着还有些懵懂的李智云,大步流星地走入灯火通明、陈设考究的厅堂。
大哥直接将李智云按坐在主位下首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丫鬟立刻奉上香茗。待丫鬟退下,厅堂内只剩下兄弟二人。大哥没有坐回主位,而是紧挨着李智云在榻边坐下,再次一把抓住李智云的手。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仅仅是热情,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恳切的力道。
“五弟……” 李建成的声音低沉下来,刚才的笑容被一种深刻的愧疚取代,他的眼神变得沉重而痛楚,“大哥……大哥对不起你啊!” 他握着李智云的手微微颤抖,“当初晋阳起兵,事起仓促,情势危急,大哥……大哥也是一时思虑不周,竟……竟将你独自一人留在那龙潭虎穴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被巨大的悔恨扼住了喉咙,“大哥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那帮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真会对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下毒手!这几个月来,大哥每每思及此事,都心如刀绞,夜不能寐!若……若你真的因此……大哥这一生,都将活在无法解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啊!……” 说到动情处,这位以敦厚仁德著称的陇西公,眼眶竟真的泛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李智云被大哥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澎湃的悲痛和自责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未想过,大哥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男人落泪的样子,他心中那点关于爵位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酸涩和感动。
大哥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却透着如释重负的真诚:“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老天开眼!让大哥还能见到你,还能握着你的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大哥心里这块压了太久的石头,总算是能放下了……” 他用力拍了拍李智云的手背,仿佛在确认弟弟的真实存在。
接下来,大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关切地询问李智云这几个月的经历,身体如何,受了什么委屈没有,又说起长安如今的局势,父亲的一些安排……语气时而激动,时而感慨,时而欣慰。李智云基本上就是个安静的听众,看着情绪起伏的大哥,几次想插话宽慰几句,都被他更急切的话语堵了回去。他感受到了大哥那份发自肺腑的、几乎有些失态的兄弟情谊。
午膳时分,李智云见到了大嫂郑观音和几个侄儿。长子李承道只比他小一两岁,眉宇间已有几分父亲的沉稳,对他这位突然归来的五叔充满了好奇。
午膳后,大哥又拉着李智云说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吩咐备车送他回宫。临行前,还特意命人搬来了好几个沉甸甸的礼盒,塞到马车上,说是给弟弟的“压惊礼”。其中一只锦盒里,静静躺着一颗鸡蛋大小、浑圆无瑕的夜明珠。珠子在日光下呈现出温润的乳白色,内里仿佛蕴藏着流动的光华,晶莹剔透,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李智云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这宝贝,晚上真的会发光吗?若是真的……一个念头悄然浮现:不如送给刘瑛莲?嗯,正好做定情信物!少年的心思,瞬间飞向了远方。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李智云正在太极宫宏阔的宫苑内信步闲逛,熟悉着这片陌生的禁地。转过一处回廊,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身着绯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容儒雅中带着刚毅,正是他的救命恩人韦义节!
李智云心头一热,连忙快步上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韦大人!晚辈李智云,见过恩公!”
韦义节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连忙拱手还礼道:“李公子快快请起!折煞韦某了。公子安好,韦某便放心了。” 他语气平和,并无居功自傲之色。
“托恩公洪福,一切安好。” 李智云直起身,关切地问,“恩公此来是?”
“哦,” 韦义节正色道,“是唐王殿下传召韦某。李公子,敢问令尊在哪座宫殿处理公务?”
李智云一听,立刻道:“家父正在武德殿处理公务。武德殿离此不远,晚辈正好无事,这就带恩公过去!” 说罢,他主动在前引路,态度恭敬而热情。
两人穿过几重宫门和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气势尤为雄浑的大殿前。殿门上方悬挂着“武德殿”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匾额,殿前侍卫林立,气氛肃穆。李智云停步,对着韦义节再次拱手:“韦大人,前面就是武德殿了。晚辈不便擅入,就送您到此。”
韦义节颔首致谢:“有劳公子引路,韦某感激不尽。”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庄重,迈步登上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身影消失在武德殿深邃的门廊之中。
殿内宽敞明亮,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李渊并未端坐在高高的御案后,而是随意地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正低头批阅着几份文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韦义节趋步上前,在距离软榻数步之处,撩袍跪倒,行以大礼:“臣韦义节,叩见唐王殿下!”
李渊脸上瞬间绽开笑容,那“阿婆面”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亲自快步上前,双手将韦义节搀扶起来,语气带着老友重逢的亲昵和喜悦:“哎呀,韦兄!快快请起!你我故交,何须行此大礼?折煞李某了!” 他拉着韦义节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这位老友拉到软榻边,按坐在自己身旁的位置上,随即吩咐侍立一旁的宫女:“上茶!上好茶!”
宫女奉上香气氤氲的茶盏。李渊亲热地拉过韦义节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目光真挚地看着他,感慨道:“韦兄啊,你我自洛阳一别,倏忽数载,音讯渺茫。李渊心中,时常念及故人,今日得见,心中甚慰!” 他顿了一顿,语气转为郑重,“更要紧的是,犬子智云,此番能虎口脱险,全赖韦兄高义,甘冒奇险,施以援手!此恩此德,李渊铭记五内,感激不尽!” 说着,他握着韦义节的手又紧了紧。
韦义节感受到李渊话语和动作中的真诚与分量,连忙欠身道:“唐王言重了!韦某愧不敢当!智云公子乃唐王骨血,亦是忠良之后。韦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做了些分内当为之事,实不敢居功!”
李渊欣慰地点点头,对韦义节的谦逊显然很满意。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放下茶盏,看着韦义节,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目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百废待兴,急需贤才辅佐。韦兄高才,埋没于市井实乃明珠蒙尘。吾意已决,将向皇上举荐韦兄,出任礼部侍郎一职,主持邦交礼仪、典章制度之重任。不知韦兄……意下如何?”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韦义节,观察着他的反应。
礼部侍郎!这可是正四品下的要职,掌管国家礼乐、祭祀、外交、科举等核心事务,位高权重,非皇帝和当权者亲信不能担任!
韦义节浑身一震,猛地从榻上站起,再次趋前一步,对着李渊深深跪拜下去:“臣……韦义节!叩谢唐王殿下隆恩!殿下知遇之恩,信任之重,义节……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这突如其来的重用,无疑是对他能力和忠诚的最大肯定,也是对他营救李智云的最佳回报。
李渊再次离座,亲手将他扶起,朗声笑道:“韦兄言重了!快快请起!你之才干,足以胜任此职。今后,你我就是同殿为臣,共同匡扶社稷,为天下黎民谋福祉,不必再行此大礼!” 他拉着韦义节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推心置腹的神情,“来,坐近些。韦兄,你我多年未见,今日重逢,定要好好叙叙旧。朝中之事,天下之势,孤还有许多话,想听听你这老友的高见……” 殿内的气氛,因这君臣相得的默契而显得格外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