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会现场,气氛已然被烘托到极致。
高昙晟身披一袭极为华丽的绛红色金线袈裟,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佛教袈裟按条数分三等,分别为五条衣,七条衣,大衣。他此刻所穿乃是最为庄重的“大衣”,由四长一短共二十五条布片缝制而成,又称“祖衣”,唯有升座、说法、大型法会等最隆重场合方可穿着,象征穿着者身份极高。他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硕大圆润的明珠佛珠,每一颗都如鸽卵大小,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华。他频频向四周汹涌的人潮合掌微笑,姿态雍容,宝相庄严,引得无数信众激动地跪拜还礼,口称“大师”。
这时,一名做僧人打扮的心腹急匆匆地挤到他身边,借着合掌鞠躬的姿势,凑到他耳边,焦急地低语:“方丈!时辰快到了,可……可运送‘东西’的车队,至今还未到!派人去催,也杳无音信!”
高昙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瞬间恢复如常,嘴唇不动,低声斥道:“慌什么!再派人去找!务必尽快接应进来!”
又煎熬般地过了一炷半香的时间,那名心腹再次满头大汗地挤回来,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方丈,不好了!又派了两拨人沿路去找,根本不见车队踪影!像是……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什么?!”高昙晟的眉头死死锁紧,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放大。计划在最关键的一环出了纰漏!没有兵器,难道让弟子们赤手空拳去攻打县衙兵营?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怒,低声急问:“眼下我们的人里,身边藏了家伙的,有多少?”
“不足百人……大部分都安排在车队里了……”心腹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高昙晟眼神剧烈闪烁,额角青筋隐现。箭已上弦,岂能不发?台下数千“僧兵”和更多被蒙蔽的信众都在看着他,远处县衙似乎毫无防备……巨大的贪婪和侥幸心理最终压倒了疑虑。他把心一横,眼中闪过决绝的凶光,咬牙道:“不能再等了!计划照旧!令我们的人,即刻动手!先集中力量,趁乱冲进县衙,杀了狗官,夺取府库兵器!然后直扑兵营,大事可成!”
心腹被他眼中的疯狂所摄,不敢多言,只得重重点头。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挤到县衙大门前高高的台阶上,运足中气,用尽可能庄严洪亮的声音大声宣布:“吉时已到——斋会大典,正式开始——!”
霎时间,低沉呜咽的法螺号角声冲天而起,密集如雨的木鱼敲击声、清越的钟磬之声轰然奏响!排列在广场两侧的数千僧众,在高昙晟心腹的带领下,齐声高诵经文,声浪如潮,震耳欲聋,将所有的杂音都掩盖了下去。
在一片宏大庄严的梵呗佛音之中,高昙晟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悲天悯人的神情,双手高擎三炷清香,缓步走向广场中央。在他正前方,一张铺着大红绒毯的长案上,那只巨大的青铜香炉香烟袅袅,等待着他的祭天祷祝。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凶狠地扫向近在咫尺、看似毫无防备的县衙大门。他身后的僧人群中,已有数十条身影,开始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僧袍之下,隐隐有金属的寒光闪动。
高昙晟将三炷燃香稳稳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缭绕在他肃穆的面容前。他转身踏上高台,绛红色袈裟在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如电般扫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数千僧人垂首合十,上万信众屏息凝神。他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破开寂静:
“诸位法师!诸位施主!如今兵祸连结,苍生倒悬,皆因官府暴虐,荼毒生灵!我佛慈悲,亦现金刚怒目之相,降下法旨,令吾等揭竿而起,芟除妖孽,扫清寰宇,重开清平世界!”
“芟除妖孽,扫清寰宇!”数千僧人齐声怒吼,声浪如惊涛拍岸。许多信众被这狂潮般的氛围裹挟,也不由自主地举臂高呼。人群中,高昙晟的心腹猛地挥臂——霎时,近百名暗藏刀剑的僧人如饿虎扑食,直冲向县衙大门。
衙前守卫的士卒见和尚们目露凶光,吓得弃戈而逃。僧众撞开朱漆大门,却发现衙内空无一人,唯有卷宗散落一地。
此刻广场上已陷入癫狂。平日慈眉善目的比丘们撕下伪善面具,抡起拆散的桌腿作棍,将诵经用的金刚杵化作尖刺凶器。更有暴徒冲入临街民宅抢夺菜刀、斧头,遇兵便砍,逢人即斫。奉命维持秩序的官兵被追得抱头鼠窜,跪地求饶者不绝于途。
“方丈,县衙早已人去屋空!”心腹僧人仓皇来报。高昙晟瞳孔骤缩:“怎么回事?莫非走漏了风声?”见对方茫然摇头,他獠牙一错指向西南:“不必管了!即刻攻占兵营,控制全城!”
“是!”心腹大声应诺,一边挥手,一边大喊着带领造.反大军沿着大街朝兵营进发,许多信众也被裹挟在其中。于是,万余乱众如决堤洪流般涌向兵营。
此刻,李智云已率领亲随和县衙官员登上了南门城楼。这儿居高临下,整个县城尽收眼底。官员们亲眼目睹,这座平日安宁详和的县城,如今已陷入了彻底的疯狂,到处都是杀人抢劫的僧人,而那条碾过街市的暴徒长龙,更是令他们面色如土、胆战心惊。
夏县的父母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些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僧人,一夕之间竟会变得如此凶残狠毒、令人发指。
李智云负手而立,对身旁的宇文歆微微颔首。宇文歆一挥手,一旁的几名士兵立刻拿出海螺。
呜——呜——呜——
三声海螺号骤然划破长空。埋伏在城墙各处的士兵们齐现身形,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城墙上,气势恢宏,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兵器,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光芒。而那条通往兵营大街两旁的房顶上,也突然出现了许多弓弩手,寒光闪闪的箭镞对准了下方的暴动洪流。
这时候,暴乱大军离兵营还有一两里地。兵营大门轰然洞开,一队盾牌兵列队而出,铿锵的脚步声与僧人队伍迎头相撞。官军队伍结阵如铁壁,将疯狂冲来的僧众死死拦住。
“尔等皆是佛门子弟,竟敢作乱犯上,滥杀无辜!”一名将军手持铁皮喇叭厉喝,“楚王有令,弃械跪降者可免一死!如若不然,必遭全部剿灭!”
杀红眼的心腹僧人嘶吼:“别听他胡言乱语!吾等有佛主保佑、金刚护体,官兵奈何不得!快给我冲啊!杀啊!”说罢领头冲了上去。
将军放下喇叭,大手一挥,赫然下令:“放箭!”话音未落,箭镞寒光如星芒坠落。屋顶弓弩手万箭齐发,街道瞬间血污横流。
李智云拂袖转身:“此等血腥,非诸位当观。”说罢引领众官员步下城楼,重回传令大堂。
传令大堂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青铜兽炉中吐出的檀香细烟,原本该令人宁神静气,此刻却只显得粘稠滞涩,蜿蜒扭动,如同无数看不见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位官员的心头。
李智云巍然立于上首,玄色蟒袍在斜射的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那目光锐利如冰锥,所及之处,官员们无不感到脊背窜起一股寒意,纷纷下意识地垂首避让,或不安地捻动袖口,或紧张地吞咽口水。死寂之中,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终于,李智云的目光如铁钳般死死定格在了县尉王行本的脸上。
“拿下!”
两个字如惊堂木炸响,又似寒冬惊雷,骤然劈开死寂!声音未落,两名侍卫已如猛虎般扑出,动作迅疾如电,钢钳似的手掌瞬间反剪住王行本的双臂,将其死死按在原地。一套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毫不留情的决绝。
“楚王!这是何意?!”王行本猝不及防,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迅速被愤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取代,“下官忠心耿耿,何罪之有?!您身为王爷,岂能无故擒拿朝廷命官?!”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官员们骇然失色,相互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被迫压下。谁能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僚,竟会被王爷以如此雷霆手段当场擒拿?
李智云冷笑一声,声如惊雷炸响:“你有三桩大罪。其一,你身为县尉,本应名正法典、伸张正义。可你却知法犯法,在徐夫人和书生娘子失踪案中,伪造现场,买人作证。后又怕罪行败露,不惜杀害证人!其二,是你杀死了周深!其三,你与高昙晟串通一气、狼狈为奸,意图作为内应,助他谋反作乱!”
“一派胡言!楚王你如此信口雌黄,有何凭证?”王行本不服气地大叫大嚷,其声虽高亢,却隐隐发颤,试图用声势掩盖内心的慌乱。
“是啊,楚王。”徐铁成面色苍白,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地拱手,“须知……须知您方才所言,桩桩都是泼天的大罪,若无确凿实证,恐……恐难以服众,亦寒了诸位同僚之心啊……”他的话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疑虑和恐惧。
李智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徐县令稍安勿躁。证据,自然会一件一件,摆到诸公面前。待会儿您就会明白,王行本所犯之罪行,证据确凿!”停了一下,他将目光投向众人道,“那我就从头说起吧。几天前,我与宇文将军来夏县巡察军务,行至离城二里的山坡之下时,几位乡民发现了一具尸体。后经徐县令辨认,死者正是库曹周深,系被钝器锤击后脑而亡。当时,我在周深的口袋里发现了这只木雕,”李智云说罢,从旁边的案几上拿起那只木雕,展示给大家看,“这是莲花禅寺提供给捐款者的纪念品。显然,周深遇害之前,曾去过阴华山。”
李智云放下木雕,继续道:“次日,我在徐县令、丁县丞等人陪同下,去了周深的家,在周深书房的桌子上发现了他留下的一首诗。”他说着,又从案几上拿起那张纸绢,展开来道,“我给大家念一念:‘后羿神弓无重箭,灵山福地有洞天;心有山海静无边,重玄忘遣妙法门;机缘冥冥多巧合,天也难测渺渺生’。”念完后,他将纸绢放回原处,继续道,“据周深妻子所言,周深乃初四晚上初更时分离开家,后来就再也没有回去。当我看见这首诗时,纸上墨迹尚新,极有可能是周深离家前留下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在离家前写下这首诗呢?是偶然有感而发,还是想给别人留下什么线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本王。”
“从周深家出来后,徐县令邀我等去他家中做客。在徐县令家,我得知徐夫人和丫环于去年腊月十八,上阴华山进香时失踪了,据说是下山后在灵漳河边戏水,跌入了河中。后来,我们在街上遇到一位疯癫的书生,那位书生娘子也是半年前上阴华山进香时失踪的。短短半年时间,夏县就发生了两起女子失踪案,难道不奇怪吗?”
“我派参军蔡虎去了灵漳河下游。经蔡虎调查,去年腊月十八到现在,灵漳河上并没有发现女尸。而且,距夏县一百里的下游,有一座拦洪坝。据当地官员所述,去冬今春因雨水不丰,大坝的泄洪闸并未开启,河水都是通过引导渠流走的,而引导渠设有铁蓖。所以,徐夫人和丫环如果是溺水而亡,其尸首不可能流入下游的汾河。大家都知道,人溺水而亡后,因腹中鼓胀,尸体必然漂浮。没有发现浮尸,说明徐夫人和丫环跌入漳河中溺水而亡一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我将两件失踪案的卷宗调来查阅,发现两件案子的目击证人竟是同一个人,系城外大栖村一名叫牛大的男子。我让王行本陪我去大栖村找牛大,到了那儿才知道,牛大已在半个月前跌入水塘淹死了。”
李智云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见大伙儿目光急切望着自己,便道:“事情至此已经很清楚了。徐夫人和丫环根本就没有下山,而是王行本将丫环小香的绣花丝履摆放在河边,制造了假的现场。他又买通牛大做假证。后来,又怕罪行败露,杀死了牛大。”
“你胡说!说我杀死牛大,有何凭证?”王行本咆哮道。
李智云大声道:“带证人。”少顷,两名士兵带进来一名男子。此人三十多岁,皮肤黧黑粗糙,身材瘦弱,一身农夫打扮,上穿一件袯襫,下着灰色粗麻裤子,上面沾了不少泥点,脚穿一双麻布绑扎的草鞋。官员们主动让开,那人被带了过来。李智云瞧着他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那人点头哈腰地:“回大人,小人名叫牛得草,家住城外大力村。”
“你与牛大是何关系?”
“回大人,小人是他的堂兄。”
“牛大父母双亡,无妻无子,你既是他唯一亲属,牛大跌入水塘俺死,你为何不报官?”
“这……”
“快说!”李智云厉声喝道。
牛得草瞥了一眼被押在一旁的王行本,道:“小人本想报官,可王县尉当晚来到小人家中,说牛大死因蹊跷,他无力查明真相,又怕上司追究,让小人不要报官。小人为了不给官府添麻烦,就没有报官。”
李智云冷笑一声,道:“你怕是见财欺心吧?”牛得草连忙道:“是,是,小人承认,王县尉给了小人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