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昙晟推开虚掩的庙门,走了进去。佛殿里燃着数十盏长明灯,昏黄黯淡的光晕驱散了殿中的黑暗,映照着肃穆的佛像和空寂的蒲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他对此地似乎极为熟悉,绕过陈旧的佛龛,穿过一道小小的侧门,径直步入后院。
后院更显清幽,只有一间禅房窗棂透出微弱的光亮。高昙晟走到门前,直接推门而入。屋内,一盏豆大的油灯下,女尼静宜正背对着门,在床榻旁低头默默折叠着几件素净的衣裳。听到门响,她并未立刻回头。
高昙晟反手合上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大步上前,从后面一把将那纤细的身影搂入怀中,带着胡茬的下巴蹭过她光洁的脸颊,重重亲了一口。
静宜身体微微一僵,放下手中的衣物,用力挣脱他的怀抱,转过身来,清秀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怨怼:“每次都是这般!心中念着那点子事才记得来寻我,平日里,何曾见你登过这门槛?只怕早将我这人忘到九霄云外了。”
高昙晟被她推开,也不着恼,反而哈哈大笑,就势向后一倒,舒舒服服地躺倒在那张不算宽敞的床榻上,双手枕在脑后:“我的好静宜,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这不是寺务繁忙,身不由己嘛!”他侧过头,看着灯下她愠怒却更显生动的侧脸,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蛊惑道,“你放心,且再忍耐些时日。待我谋划的大事成了,拿下夏县,到时候黄袍.加身,登基为帝,必定风风光光立你为皇后!这母仪天下的尊荣,难道还比不上在这青灯古佛旁寂寞度日?”
静宜闻言,嘴角微微一撇,带着几分不屑与凄凉:“皇后?谁稀罕那劳什子名号?整日困在深宫高墙之内,与无数人争抢一个男人,便是天大的荣耀么?”
“哦?”高昙晟挑眉,伸手想去拉她,“那你稀罕什么?金山银山?绫罗绸缎?”
静宜躲开他的手,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我只稀罕能光明正大地与你厮守在一起,做一对寻常夫妻,哪怕粗茶淡饭,也好过这般偷偷摸摸,提心吊胆!”
“妇人之见!真是妇人之见!”高昙晟摇晃着脑袋坐起身,语气带着几分嘲讽,“还俗?做寻常夫妻?你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难道去学那乡野村夫,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刨食吃?等着饿死不成!”他眼神灼灼,仿佛已看到那辉煌的未来,“待我得了夏县,乃至整个天下,锦衣玉食,权势富贵,要什么有什么!那才是真正的快活!”
他这番话倒并非全然虚妄。高昙晟本是乡野出身,自小体格就较同龄人强壮魁梧,有一把子蛮力。然而他性情懒惰,好逸恶劳,极度厌恶田间地头那枯燥繁重的农活。父母相继亡故后,他更觉家乡无可留恋,便索性外出闯荡。那几年里,他混迹于市井之间,见识了种种世相,最终发现,竟是投身空门,做个和尚最为轻松自在——既有信众供奉,又无需缴纳赋税,还可免去许多俗世纷扰。于是,他便在香火颇盛的隆兴寺落了发。
此人虽无向佛之心,却极富心机和手腕,加之生得孔武有力,很快身边就聚集了几名同样不安分的僧众,结成心腹。在隆兴寺内,他表面上装得勤恳肯干,对前任主持毕恭毕敬,极尽讨好之能事,逐渐赢得了信任,被一步步提拔为执事,掌握了寺内不少实权。然而,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几年前,他眼看时机成熟,竟狠下心来,暗中在斋饭中下了剧毒,生生将那位信任他的老主持毒毙,随后凭借积威和心腹的支持,顺理成章地接掌了隆兴寺,成为一寺之主。
自登上方丈之位,高昙晟的权势欲望急剧膨胀。他利用隆兴寺在阴华山的地位,开始不断插手乃至吞并周边 大小寺庙庵堂,将各寺主持陆续撤换,统统安插上自己的亲信爪牙。短短数年间,阴华山一带的佛门,几乎成了他高昙晟的一言堂。与此同时,他好色的本性也暴露无遗,凡附近尼庵中稍有姿色的女尼,几乎都难逃他的魔掌,或被威逼,或被利诱,最终都成了他发泄兽欲的对象。而这其中,莲花禅寺的静宜,因容貌秀丽,性情又别有一番倔强风致,最是得他“宠爱”,来往也最为频繁。
……
翌日上午,阳光透过驿馆客房的窗棂,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李智云正坐在窗下,手持书卷,看似在静静阅读,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文字上,显然在思索着什么。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是蔡虎压低的声音:“殿下,我回来了。”
“进来。”李智云放下书卷。
蔡虎推门而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明亮。他躬身行礼,禀报道:“王爷,遵照您的吩咐,属下寻访了灵漳河下游的几个县衙,可以确认,自去年腊月十八至今,并未有人发现任何不明身份的浮尸。”
李智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轻轻颔首:“果然如此。辛苦了,你先回房歇息片刻。待会儿我会让人叫你,随我再去一个地方。”
“是!”蔡虎领命,退了出去。
约莫两炷香之后,一名穿着公门服色、年约三十五六岁、面相精干的中年差役来到驿馆,恭敬求见。李智云立刻唤来刀疤脸,又让人去叫来刚刚歇下不久的蔡虎。几人汇合后,在那名差役的引领下,出了驿站,穿街过巷。
一行人并未前往县衙,反而拐进了几条较为偏僻的胡同,最终在一座看起来颇为普通的宅院门前停下。院门紧闭,门鼻上挂着一把铜锁。
李智云目光扫过门楣,对蔡虎微一示意。蔡虎会意,也不多言,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蹬踏,身形矫健地跃上了近一人高的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入院内。片刻后,只听门闩轻响,院门从里面被拉开。
众人鱼贯而入。正屋的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屋内家具简陋,但窗明几净。李智云径直入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其他人也在各处仔细搜查。李智云独自走进了最里侧的一间厢房。这房间比其他房间更为空旷,墙壁看起来颇为厚实。他伸出手指,屈起指节,沿着墙壁缓缓敲击,侧耳倾听着声音的变化。
忽然,他的手指在一处墙面停下。这里的回声显得异常空洞。他目光一凝,指向靠墙摆放的一座沉重的旧橱柜:“把它挪开!”
刀疤脸和蔡虎立刻上前,合力将那结实的橱柜移开。墙壁上赫然露出了一道暗门的轮廓!门扉与墙壁几乎严丝合缝,若非特意寻找,极难发现。
刀疤脸经验老到,率先警惕地推开暗门,里面一片漆黑。他侧身护在李智云身前,小心地迈了进去。李智云紧随其后,蔡虎也赶忙跟上,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亮。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暗室。这密室不大,但其中景象却让众人一怔——与其说这是一间藏匿秘密的暗室,不如说是一间布置得极为虔诚的私人佛堂。正面设有一座精雕的佛龛,供奉着一尊释迦牟尼佛坐像,佛像宝相庄严。佛龛前的香案上,摆放着香炉、烛台、净水瓶,以及各种新鲜果品等供物,香炉里甚至还残留着些许香灰。四周墙壁上悬挂着佛教帛画,地上散放着几个蒲团,角落里还堆着一些经卷、法器和佛幡,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檀香气息。
李智云眉头微蹙,在室内仔细翻查起来。他翻动经卷,查看帛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卷看起来质地精良、堆放在角落的佛幡上。他伸手将其拿起,缓缓展开,就着火光,看清了上面用金线绣的字迹。李智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低声自语,声音虽轻,却带着确凿无疑的断定:“果然……是他。”
四月丁丑日,夏县斋会之期。
这一日,天色未明,阴华山脉便仿佛苏醒的巨兽,躁动起来。山上大小寺庙的五千僧人,如同倾巢而出的蚁群,浩浩荡荡地沿着各条山路向下涌动。从阴华山脚直至夏县北城门,形成了一条蔚为壮观的人流。僧人们服饰各异:辈分高、地位尊崇者身披鲜艳的绛红色或明黄色袈裟,手持锡杖或拂尘;大多数普通僧人则穿着海青、长衫或简便的罗汉褂。他们携带着各式法器:沉重的铜钟、皮鼓、音色各异的木鱼、呜咽的法螺、叮当作响的金刚铃、长长的经幡……这些器物或被扛在肩头,或被捧在手中,或装在箱子里由两人抬着。队伍蜿蜒前行,诵经声、脚步声、法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声势浩大,引得道路两旁早已闻讯而来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合掌祈福。
斋会的主场设在县衙前那片极为开阔的广场上。城中的善男信女们早已自发地将家中的桌、椅、长凳搬来,密密麻麻地摆放开来。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各色供品:时鲜瓜果、精巧面点、堆积如山的馒头、摇曳的烛火、袅袅升腾的线香……空气中混合着香烛、食物和人群的气味,热闹非凡。
僧众队伍抵达后,立刻开始忙碌。有人熟练地挂起长长的、写满经文的经幡;有人合力竖起巨大的、色彩斑斓的圆形伞盖;有人寻好位置,开始敲击木鱼、摇动金刚铃,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更多的僧人则直接寻了蒲团坐下,闭目合十,高声诵念起经文。一时间,梵音呗唱响彻广场上空,庄严而肃穆。
与此同时,县令徐铁成像往常一样,在佣人的伺候下穿戴整齐那套七品鸂鶒补子的青色官服,戴上乌纱,准备乘轿前往县衙视事。轿子刚行至西大街,还未接近县衙广场,便被一队盔甲鲜明、手持兵刃的士兵拦住了去路。
领头的军官面无表情地掀开轿帘,语气生硬:“徐县令,楚王殿下有请,请您即刻移步城西兵营一趟。”
徐铁成闻言一愣,脸上掠过一丝惊疑:“兵营?楚王相召?出了何事?”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军官语气依旧冷淡:“卑职不知,县令到了自然知晓。”说完,不容置疑地放下轿帘,直接命令轿夫:“掉头,往南走,去兵营!”
轿子改变了方向,一路疾行,很快来到了位于县城西南角的兵营。营门口守卫森严,气氛明显与往日不同。轿子在传令大堂前停下。徐铁成心中惴惴不安地下了轿,步入大堂,眼前景象更是让他心头一紧——只见县丞丁国义、县尉王行本以及县衙其他主要官员几乎全都到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神色惶惑不安地站在堂中。大堂四周,环立着数十名楚王的亲随侍卫,个个按刀持剑,眼神锐利,冷冷地注视着他们,整个大堂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压力。
徐铁成快步走到丁国义身边,压低声音,难掩紧张:“国义,这……这是怎么回事?楚王为何将我等全部召来这兵营重地?”
丁国义也是一脸茫然和惶恐,连连摇头:“下官也不知啊!方才正在衙中处理公务,就被军士们‘请’了过来,问什么都不说,真是莫名其妙。”堂内官员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都感觉大事不妙,却又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只见李智云在一众精锐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入堂内。他今日未着常服,而是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软甲,眉宇间带着一股罕见的肃杀之气。他径直走到大堂上首站定,目光如电,扫过堂下每一位官员惊疑不定的面孔。
他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请安静!”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智云环视一周,缓缓开口:“想必诸位此刻心中疑惑,本王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将大家‘请’到这军营之中。”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原因无他,只为保护诸位性命安危,避免无谓伤亡。因为,就在此刻,就在那斋会广场之上,隆兴寺主持高昙晟,正欲煽动裹挟五千僧众,趁机发动叛乱,意图攻占县衙,夺取夏县!”
此话一出,如同惊雷炸响,整个大堂瞬间哗然!官员们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脸色煞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互相看着,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僧人叛乱?五千之众?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徐铁成更是如遭雷击,身体晃了一晃,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抢上一步,拱手颤声道:“楚…楚王殿下!此…此事非同小可!您…您说高昙晟要叛乱,这…这…可有真凭实据?五千僧人…怎会…怎会突然就…”他实在无法想象那看似祥和的斋会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滔天阴谋。
李智云看着他惊恐失措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抬手指向县衙方向,语气沉稳:“徐县令稍安勿躁。凭证?很快你就会亲眼看到。此刻,叛乱想必已经开始了——”
几乎就在李智云话音落下的同时,在阴华山通往县城的最后一段道路上,一支由二百多名精壮年轻僧人组成的队伍,正护送着十几辆马拉的货车,“艰难”地前行。车上高高堆放着巨大的佛幡、成捆的蒲团、厚重的禅凳以及其他各类法事用品,看起来并无异状。车队距离县城北门已不足二里,城楼的轮廓清晰可见。
领头的一名僧人,身材尤其高大,眼神凶狠,完全不像出家人。他悄悄对身旁几个同样健硕的僧侣递了个眼色,压低声音,杀气腾腾地道:“都打起精神!一到城门口,听我号令,立刻动手!掀开车上的东西,取出兵刃,先宰了守门的官兵,抢占城门,放大队入城!”
那几名僧人会意,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重重颔首,手已不自觉地向车辕下某些隐蔽处摸去。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只听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中,猛地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下一刻,无数箭矢破空而出,并非射向人群,而是密集地钉在车队前方的路面上,阻断了去路。紧接着,黑压压的伏兵如同神兵天降,从林中汹涌而出,刀枪闪烁,寒光刺目,瞬间便将整个车队团包围!看其衣甲旗帜,竟是本县的官兵,人数足有千人之众,显然早已在此埋伏多时!
领头的僧人大惊失色,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被惊骇取代。他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们是何处兵马?想干什么?我等乃是阴华山上寺庙僧人,护送法器前往城中参加斋会,为何阻拦?”
一名身着校尉盔甲的军官越众而出,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他的质问,直接对身旁两名士兵下令:“去!把车上这些‘法器’给我请下来,仔细‘查验’!”
两名士兵领命,将手中长矛交给同伴,大步走到最前面一辆货车旁,毫不客气地将上面堆叠的佛幡、蒲团等物粗暴地拉扯下来,扔在地上。东西很快被清开大半,露出了下层——
那里哪有什么法器经卷!分明是寒光闪闪、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钢刀、长矛、利剑,甚至还有几副弓弩!
“兵器!”士兵大喊一声。
领头的僧人一见阴谋彻底败露,脸上瞬间掠过绝望的疯狂。他狂吼一声:“动手!”同时猛地扑向那堆兵器,一把抽出一柄厚背鬼头大刀,转身就朝着最近的一名官兵恶狠狠地劈去!他身手竟相当不弱,刀法凌厉,猝不及防之下,接连砍翻了两三名兵士。
那名校尉眼中寒光一闪,怒喝道:“冥顽不灵!找死!”话音未落,“仓啷”一声龙吟,腰间佩剑已然出鞘,身形如电,疾扑而上。那僧人挥刀格挡,却见剑光一闪,诡异无比地绕过刀锋,精准狠辣地直刺入其胸腹之间!
“呃啊!”僧人身体猛地一僵,双目圆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手中的鬼头大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低头看着没入身体的剑刃,喉咙里发出几声咯咯的怪响,随即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去,鲜血迅速染红了地面。
校尉面无表情地抽出滴血的长剑,在其僧衣上擦拭干净,还剑入鞘,冷眼看着剩下那些已被吓傻、纷纷弃械投降的僧众,大手一挥,厉声道:“全部拿下!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