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微熹,李智云便带领一帮人步入了西河城最喧嚣的长街。市井的烟火气已然升腾,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交织成一片繁华景象。李智云驻足在一处人流如织的十字路口,目光扫过鳞次栉比的商铺,最终落在一家略显空旷的临街铺面上。他唇角微扬,笃定地对身旁众人道:“此地甚佳,可开一家通宝钱庄。”
一旁的刀疤脸挠了挠头,一脸困惑:“楚王殿下,听说您在长安城开了钱庄,那玩意儿……到底是干啥营生的?”他嗓门洪亮,引得几个路人侧目。
李智云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饶有兴致地反问:“王宝强,你老家何处?”
“鄠县啊!”刀疤脸答道。
“家中可还有亲眷?”
“就一个老娘,六十多了,身子骨还算硬朗。”提起母亲,刀疤脸粗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情。
“你常年在外征战,可曾寄钱回去奉养老娘?”李智云追问。
“唉!”刀疤脸猛地一拍大腿,愁容满面,“殿下您可问到点子上了!我这都半年没回家了,攒下的军饷沉甸甸揣在怀里,可愁死我了!这兵荒马乱的,托人带吧,怕半路给劫了;自个儿送吧,又脱不开身。我娘在家指不定怎么念叨呢!”
李智云闻言,朗声一笑,拍了拍刀疤脸厚实的肩膀:“莫急。待我这‘通宝钱庄’开到鄠县,你只需在咱这儿存上钱,付少许‘汇水’(手续费),鄠县的钱庄分号便会将足额的钱款,亲手交到你老娘手中。如何?”
“真的?!”刀疤脸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满脸难以置信,“那……那钱不就长了翅膀,‘飞’过去啦?”
“飞钱!”李智云眼睛一亮,拊掌赞道,“妙哉!‘飞钱’二字,既形象又响亮!好,日后钱庄这项业务,就叫‘飞钱’!专解游子思亲、商旅周转之困……”
话音未落,街角处陡然传来一阵骚乱!
“打起来啦!前面打起来啦!快躲开!”几个路人惊慌失措地叫嚷着,人群如潮水般向两旁退散。
李智云剑眉一蹙,沉声喝问:“何处生乱?”一名面有菜色的路人颤巍巍指向长街尽头:“就……就在前面巷口那边,好凶的护院在追人!”
此刻,前方百丈外的一条狭窄胡同里,那身着缁衣的女子已是强弩之末。她背靠冰冷的砖墙,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血迹,蒙面的黑巾也歪斜了几分。先前一场恶斗,她手中那柄赖以护身的利剑已被数名护院联手绞断,此刻只剩半截残锋。胡同两头,已被薛府如狼似虎的护院彻底堵死。她几次尝试纵身攀上两侧高耸的屋檐,奈何墙壁湿滑,屋檐又过高,徒劳无功。
指挥追捕的薛强,身着锦缎长衫,踱着方步缓缓上前,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冷笑:“小娘子,好俊的身手,可惜啊,今日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你不得!给我拿下!”他一声令下,十余名护院如饿虎扑食般蜂拥而上。女子虽奋力挣扎,拳脚并用,奈何赤手空拳,双拳难敌四手,转瞬便被数条大汉死死按住,粗粝的麻绳迅速将她捆成了粽子。
“带回府去,严加拷问!”薛强志得意满地挥手。
然而,他们刚押着人走出胡同口,便撞上了一堵“人墙”。
李智云负手而立,渊渟岳峙般挡在道路中央。他身后的亲卫个个披坚执锐,眼神锐利如鹰,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与薛府那些徒有其表的护院形成鲜明对比。阳光洒在他蟒袍玉带上,更添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仪。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尔等何人,竟敢公然于闹市之中擅捕民女?视王法为何物?!”李智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穿透了街面的嘈杂。
薛强心头一凛,脸上瞬间堆满谄媚的笑容,疾步上前深深一揖:“哎呀呀,不知楚王殿下驾临,惊扰王驾,死罪死罪!回殿下,此女乃穷凶极恶之徒,胆敢潜入寒舍行刺小人,幸得家丁奋力将其擒获于此,正待押回府中拷问,其究竟受何人指使!”
“哦?行刺?”李智云目光如电,扫过被捆绑女子倔强的眼神,又落回薛强脸上,“既是入室行刺重案,理当即刻移交官府勘问!你身为事主,可备好诉状,具陈详情。官府自会秉公执法,查明真相,岂容你等私设公堂,滥用私刑?”
薛强身后一个满脸横肉、手持鬼头大刀的护院头目,仗着平日跋扈惯了,又见李智云年轻,竟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顶撞道:“老子抓的人,凭啥交给你?不交你能怎地?!”
“放肆!”刀疤脸早已按捺不住胸中怒火,未等李智云发话,身形如炮弹般射出!
那护院头目只觉眼前一花,胸口如遭重锤,“砰”一声被狠狠踹翻在地,溅起一片尘土。冰冷的刀锋瞬间贴上他的颈侧动脉,刀疤脸虎目圆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狗杀才!再敢对楚王殿下放个屁,爷爷现在就剁了你的狗头喂王八!信不信?!”
薛强眼皮狂跳,眼珠子在双方之间急速转动,心中飞快盘算:对方人数虽与自己这边相仿,但个个是身披铁甲、手持制式兵刃的百战悍卒!自己这些护院,平日欺压良善还行,真刀真枪对上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神,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甚至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楚王离自己不过数步之遥,若骤然发难挟持了他……但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掐灭了。他深知,一旦劫持亲王,西河城瞬间便会戒严,自己纵有通天本事也插翅难飞,九族都要跟着陪葬!
权衡利弊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薛强脸上那点假笑几乎挂不住。他强压着翻涌的恨意,躬身道:“殿下息怒!下人粗鄙无知,冲撞王驾,小人定严惩不贷!殿下所言极是,国有国法!小人这就将此凶犯交予殿下,由官府明正典刑!”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完这番话。
李智云微微颔首,眼神示意。张正和蔡虎大步上前,毫不客气地将押着女子的两名薛府护院推开,像拎小鸡般将那女子提回己方阵营。李智云冲着薛强略一拱手,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便带着手下,押着缁衣女子,在围观百姓敬畏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那被踹翻的护院头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凑到薛强身边,捂着胸口不甘地问:“老爷,就……就这么让他们把人带走了?”
薛强望着李智云远去的背影,眼中怨毒之色几乎凝成实质。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阴寒刺骨的低语:“走着瞧……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们……粉身碎骨!”
李智云并未将缁衣女子带回驿站,而是径直押入了防守严密的刺史衙门大牢。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只有高处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微光。女子被推入牢房,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努力适应着眼前的昏暗。
没过多久,牢门再次打开。李智云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牢卒恭敬地守在外面。他走到女子面前,静静地看着她,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说吧,”李智云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为何要刺杀薛强?”
女子倔强地扭过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有胸口的起伏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李智云也不急,踱了两步,放缓了语气:“那只飞镖,是你所投吧?”
女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但仍保持沉默。
李智云轻轻笑了笑,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剖析给她听:“让我猜猜……薛强此人,昔为县令,今为豪强,家资巨万。这等人物,巧取豪夺、欺男霸女之事,恐怕罄竹难书。你两次三番欲取其性命,必是血海深仇!只是……两次失手,已打草惊蛇。经此一役,薛府必定戒备森严,如铁桶一般。你再想接近他,怕是难如登天。”他停顿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子转过来的侧脸,话锋一转,“或许……本王能助你一臂之力,报此血仇。”
女子猛地转过头,那双原本充满戒备和绝望的眸子里,骤然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你……你真能帮我报仇?”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李智云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坦荡而有力:“只要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人,目标一致,为何不能联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女子死死盯着李智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辨别真伪。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道:“好!我信你一回!只盼你言而有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智云颔首,“现在,告诉我你的来历,还有你与薛强的仇怨。”
“我叫胡巧玲,”女子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刻骨的恨意,“本是善阳县人……”
“善阳县?”李智云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若本王没记错,薛强曾在善阳做过县令。”
“正是这个狗官!”胡巧玲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我家在县城开着一家世代相传的‘济世堂’药铺。十年前,我爹胡仁和坐堂行医,悬壶济世,颇有名声。一日,薛强忽然派衙役如狼似虎般闯进铺子,将我爹锁拿至县衙!硬说城外一个乡民贴了我家卖的‘虎骨追风膏’后暴毙,诬陷我爹卖假药害命,勒令赔偿纹银五百两!他们将我爹投入大牢,日日酷刑拷打……我娘倾尽家财,变卖了祖传的药铺,四处求告才凑足银两送入衙门。可……可我爹被抬回来时,已是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当夜便大口吐血,含恨而终!”胡巧玲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滑落,“我娘悲痛欲绝,一病不起,不出三月也随我爹去了……那年我才十岁,转眼家破人亡,成了孤女……”她抬手狠狠抹去眼泪,继续道,“幸得我爹一位结义兄弟,江湖人称‘铁臂苍猿’的赵三叔收留,认我做干女儿。从此我便跟着干爹走南闯北,以街头卖艺为生。干爹一身硬功夫,倾囊相授。这些年,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尝尽艰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练好本事,手刃薛强,为爹娘讨回血债!”
她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情绪:“约莫半年前,干爹染了风寒,又兼早年旧伤复发,终是……撒手人寰。我安葬了干爹,便直奔善阳县寻仇。可这狗官,早在五年前就因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被御史弹劾,革职回了西河城老家。我一路打探,一路卖艺,辗转来到西河城……至于那只飞镖,”她看向李智云,“那是我第一次潜入薛府探路时,偶然偷听到薛强与管家密谋,说‘明晚子时,动手劫城西官家兵器库’。我一时不慎触动机关,被大批护院追至城外,恰好遇见了你们……脱险后,我回到城外寄住的村店,用家传的金疮药敷了腿伤。次日觉得你这人……似乎与那些狗官不同,便又进城打探,得知你住在驿站,于是翻墙而入,将写有薛强阴谋的飞镖射入你房中示警。”
李智云这才恍然记起,关切问道:“你腿上的伤可要紧?”
“敷了药,已无大碍,谢殿下关心。”胡巧玲摇摇头。
胡巧玲的叙述,印证了李智云此前的诸多猜想。他沉吟片刻,道:“你的冤屈,本王已知晓。不过,为策万全,还需委屈你在此暂避几日。薛强耳目众多,此刻放你出去,恐遭不测。待时机成熟,本王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李智云离开阴冷的牢狱,立刻寻到刘赡和黄其,将胡巧玲所述和盘托出,未了神色凝重:“薛强图谋兵器库,其志不小!眼下最紧要的,是必须探明他们具体的行动部署,方能设下罗网,一网打尽!”
黄其浓眉紧锁,忽然眼睛一亮,拱手道:“殿下,刘刺史,末将前几日在市集偶遇一位故人,名叫苏和。早年曾在边军同营效力,有些交情。听他说,如今在薛强手下谋了个差事,好像是其名下店铺的掌柜。此人…或可一用!”
李智云与刘赡对视一眼,眼中皆露出询问之色。
黄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细细道来。李智云听罢,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眼中精光闪烁,最终与刘赡同时缓缓点头:“此计可行!事不宜迟,依计行事!”
薜强回到府邸内宅,刚灌下一杯冷茶压下心头邪火,他上次派出去联络“刘大帅”的心腹便匆匆寻来,神色焦虑:“老爷!刘大帅那边又派人来催了!问我们到底何时动手?他那边人马躁动,粮草消耗甚巨,已是等得不耐烦了!”
薛强烦躁地踱了几步,猛地停住,眼中凶光一闪:“库房那边,官军可还守着?”
“回老爷,守了一整夜,屁事没有!天刚亮就骂骂咧咧地撤回大营了!库房那边,又只剩几个老弱厢兵看着,形同虚设!”
“好!”薛强猛地一拍桌案,脸上露出狠厉之色,“机不可失!传我的话:明晚子时,按原计划动手!你立刻出城,告诉刘大帅,让他派出精锐务必于子时前埋伏在北门外五里坡!我们一旦得手,立刻以三堆火为号,里应外合,强攻北门!城门一开,大事可成!”
“是!小人即刻去办!”心腹管事精神一振,领命匆匆而去。
翌日上午,黄其脱去官服,换上一件青色襜褕,来到薛府门前,朝里面伸头探脑。一名仆役走了出来,问:“你找谁?”
“哦,劳驾,我找苏和。”黄其陪着笑。
“苏和乃祥云布庄的掌柜,你去祥云布庄找他吧。”
黄其道了谢,离开薛府,经过打听,在西大街找到了祥云布庄。他走进店里一瞧,苏和正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几位挑选绸缎的客人。
苏和一扭头正巧看见他,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呀!黄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真是稀客啊!”黄其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苏和的肩膀,显得格外亲热:“苏老弟,你我一别多年,为兄甚是想念!今日得空,说什么也得聚聚!走,醉仙楼,哥哥我做东,咱们哥俩好好喝两杯,叙叙旧!”
苏和面露难色,推辞道:“黄兄盛情,小弟心领了!只是你看……这店里正忙……”
“嗨!生意哪天做得完?”黄其不由分说,半拉半拽,“都快晌午了,也该吃饭歇息!走走走,今日定要不醉不归!”他力气极大,苏和身不由己地被拖着往外走。
苏和无奈,只得匆匆交代了伙计几句,便被黄其热情地揽着肩膀,半推半就地走向不远处的醉仙楼。
两人来到醉仙楼,进了二楼雅间“听雨轩”,小二端上精致的酒菜。黄其殷勤地给苏和面前的酒瓯斟满,然后举起自己的酒瓯:“来!苏老弟,为咱们兄弟久别重逢,先干一瓯!”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苏和勉强笑着,也只得跟着干了。辛辣的酒液入喉,呛得他直咳嗽。
酒过一巡,黄其放下酒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苏老弟,实不相瞒,今日请你来,除了叙旧,还有一事相询。”
“黄兄请讲。”苏和见黄其神态严峻,心中有些不安。
黄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薛强,打算何时动手?”
“什么?!”苏和如遭雷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黄……黄兄!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弟……小弟听不懂!”
黄其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不再言语,猛地将手中空酒瓯狠狠摔在地上!
“哐啷!”瓷器碎裂声刺耳!
雅间内间的门帘应声而开!刀疤脸带着几名精壮彪悍、眼神锐利的亲卫如猛虎出闸般冲出,瞬间将惊骇欲绝的苏和团团围住!冰冷的刀锋带着森然寒气,紧紧贴上了苏和的脖颈!
“你……你们……黄其!你害我?!”苏和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筛糠般颤抖。
黄其面无表情,只朝刀疤脸使了个眼色。
刀疤脸会意,蒲扇般的大手如铁钳般扣住苏和肩膀,刀锋始终不离要害,低喝道:“闭嘴!想活命就老实点!”几人挟持着瘫软的苏和,动作迅捷地从雅间后门悄无声息地退出。
后门窄巷中,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早已等候多时。苏和被粗暴地塞进车厢,刀疤脸和另一名亲卫随即挤入。车夫一扬皮鞭,马车便沿着僻静的小巷,悄无声息地驶离了醉仙楼,仿佛从未在此停留过,只留下雅间内一桌未动的酒菜和地上刺眼的碎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