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云从桂堂别馆回来后,美美地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美梦。翌日清晨,早餐之后,他正在房中凝神静气,悬腕运笔临帖,窗外鸟鸣啁啾,室内墨香浮动。忽闻脚步声轻快,只见韦小宝轻叩门扉,走了进来,笑道:“李兄,好雅兴!墨宝留待他日,眼下可有兴致手谈一局?”
“妙极!”李智云欣然应允,正好手腕微酸。他搁下狼毫,拂开案几上的宣纸,露出一方温润的紫檀棋盘。
二人相对而坐,檀香袅袅,更添几分古意。李智云执礼甚恭,示意韦小宝执白先行。待轮到他时,他指尖拈起一枚沉甸甸的黑玉棋子,不假思索,“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在了棋盘一角。
韦小宝捻着白子的手顿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却未出声。紧接着,李智云又落三子,竟分别占据了另外三角。四颗黑子,如定海神针,雄踞四方。
“这……”韦小宝终于按捺不住,小眼睛瞪得溜圆,“李兄,开局便占四角?您这是……要让我四子不成?”他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调侃。
李智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胜负未定,韦兄且看结局如何?”他心知肚明,此时围棋虽在宫廷显贵间流传,但理论尚处萌芽。盛唐之后,宋明清三朝,棋道才真正在民间开枝散叶,流派纷呈,棋艺精进至古人难以想象的境地。而他前世在大学里浸淫围棋多年,工作后更是单位里的常胜将军,此刻对阵古人,颇有降维打击之感。
纹枰之上,黑白交错,无声的厮杀激烈展开。韦小宝初时还带着几分轻快,渐渐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汗。李智云落子如飞,招法看似平淡,却暗藏机锋,布局深远。行至一百五十六手,韦小宝望着自己白棋被分割蚕食、大势已去的局面,长叹一声,将指间棋子丢回棋盒:“罢了罢了!李兄棋力通神,小弟甘拜下风!此等妙手,怕是与当世国手也能一较高下了!”他看向李智云的目光,已带上由衷的钦佩。
两人起身活动筋骨,舒缓久坐的僵硬。韦小宝眼珠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李兄,昨夜露台之上,小弟观兄台举止……莫非对刘小姐已然倾心?”
李智云心头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问道:“哦?韦兄觉得如何?”
“哎呀,李兄好眼光!”韦小宝抚掌大笑,眉飞色舞,那奉承话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刘小姐可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容颜绝美,温婉贤淑,聪慧过人,知书达理,多少王孙公子、达官显贵家的少爷仰慕追求!可依小弟看,也只有李兄这般家世显赫、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的翩翩佳公子,才堪匹配啊……”他语气夸张,表情丰富,仿佛句句发自肺腑。
李智云听得心头一阵酥麻,如同三伏天灌了冰镇酸梅汤,那舒坦劲儿直冲头顶,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心中暗赞:好家伙!古人这拍马屁的功夫,当真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拍得人浑身舒泰,骨头都轻了三两!
来而不往非礼也!韦小宝如此卖力夸赞他,他也得夸对方几句不是?李智云当即收敛笑意,挺直腰板,一脸郑重地拱手道:“韦兄!高见!尔真乃独具慧眼,巨眼识英豪!一眼便看出我李智云卓尔不群、出类拔萃、人中龙凤、非同凡响!……”
桂堂别馆后院。凉亭之中,刘瑛莲倚栏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册,阳光透过疏密的花枝,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投下斑驳光影。两名丫鬟垂手侍立一旁。刘洪步履匆匆而来,在她对面石凳上坐下,将一张宣纸轻轻放在石桌上:“莲儿,这诗……是那位李公子为你写的?”
刘瑛莲目光触及纸上熟悉的字迹,俏脸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忙不迭地移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父亲……您觉得这诗写得如何?”
“诗……倒是不错。”刘洪沉吟片刻,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儿,“这位李公子好像对你情有独钟。李渊快要打到长安城了,如果……”
“父亲!”刘瑛莲急声打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与抗拒,“他……他比我还小两岁呢!”
“小两岁又如何?”刘洪摇头,眼中精光闪烁,“这位李公子谈吐见识,沉稳练达,远超其龄。……这大隋的江山也快完蛋了,如果李渊登基称帝,他就是亲王!你若能……日后便是王妃之尊!我刘氏一门的富贵荣华,便有了倚天巨树!只可惜……”他重重叹了口气,满面愁容,“为父膝下至今无子承嗣,这泼天的富贵,根基终究不稳……”
“父亲,”刘瑛莲轻声提醒,“姨娘不是已有身孕了么?您何必过分忧心?”
“唉!谁知道是男是女?”刘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苦着脸道,“不行,不行!心里总是不踏实。我得去佛堂,求佛祖菩萨保佑,务必赐我一个麟儿!”说罢,他再无心思多谈,忧心忡忡地起身,快步向佛堂方向走去。
翌日,李智云正在房中临帖练字,房门“砰”一声被撞开!韦义节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跑得满脸通红,气息紊乱,声音都变了调:“李公子!大事不好!有人告发了你!官军……官军正朝这边赶来捉拿!”
李智云悚然一惊,手中毛笔“啪嗒”掉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墨。他猛地站起:“韦大人!怎么回事?”
韦义节喘了几口粗气,道:“阴世师派出的官军已经到了半道,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赶紧回来知晓与你。你得赶快离开这儿!”
“离开?那我去哪里呢?”李智云脑中一片混乱,第一个念头竟是去找刘瑛莲,但瞬间被他掐灭:桂堂别馆近在咫尺,官军很快就会找到他。再说,他也不能连累刘小姐。
“去找你三姐!”韦义节果断地说。
“我三姐?”
“对,也就是柴绍夫人,”韦义节急声道,“她在家乡拉起了一支队伍,有一万多人,号称‘娘子军’,已经占领了鄠县县城,你速去鄠县!”
哇塞!!李智云傻眼了:他还有这么厉害的姐姐??!!
“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快!快随我来!”韦义节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李智云的手臂,拖着他便往外疾走。两人冲出别馆大门,果然看见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道旁,车夫神色紧张,不住回头张望。
李智云刚被推上车,连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出口,车夫便狠狠一甩鞭子,“驾!”马车如离弦之箭,卷起尘土,朝着崎岖的山道狂奔而去,只留下韦义节一脸不安地站在门口,身影迅速变小、消失。
一路颠簸,一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在鄠县破旧的城门前停下。车夫低喝一声:“公子,鄠县到了!您保重!”话音未落,已急不可耐地调转马头,鞭子一响,马车绝尘而去,仿佛生怕沾上什么祸事。
李智云站在飞扬的尘土中,望着眼前熟悉的城门,却感到了陌生。上次与刘瑛莲同游时的宁静早已荡然无存。城门下多了十几个把守的兵卒——不,他们并非官兵。人人头上扎着醒目的红巾,穿着粗布短打,男女混杂,手中紧握着锈迹斑斑的大刀、削尖的长矛,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最为醒目的是,那斑驳的城堞之上,竟赫然插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嚯!”李智云差点惊呼出声,“红色娘子军?!这阵仗……”若非眼前人皆古装束发,他几乎以为自己又一次时空错乱,穿越到了某个革命年代。
李智云走到跟前,一名红巾汉子横矛拦住,粗声喝问:“喂!干什么的?”
“进城,找我三姐。”
“找你三姐?你三姐是谁?”
“她是你们领导……不,是你们的首领!”李智云自豪地说。
“柴夫人?”那汉子和旁边几个义军闻言都愣了一下,目光狐疑地在他身上逡巡,“你是柴夫人的弟弟?真的假的?”
旁边一个看起来有些面善的义军插嘴道:“管他真假呢,他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象是官军的探子,放他进去吧!”
那汉子又盯了李智云几眼,似乎也觉得有理,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行吧!进去进去!”
李智云也没道谢,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鄠县城门。
城内景象也与上次大不相同,街道上行人神色匆匆,气氛肃杀。他刚走了没多远,忽见旁边的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骚动起来!不少人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几个半大孩子更是边跑边兴奋地尖叫:“快去看啊!要砍头啦!东市砍头喽!……”
砍头?李智云心头一凛。在这乱世,砍头并不稀奇,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向前跑去。前方正是东市口,一片开阔的空地上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李智云仗着身形灵活,左钻右挤,好不容易才从人缝中钻到了前排。只见空地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丈余高的粗陋木台,台面被踩踏得吱呀作响。台上站着五六个人,气氛森然。其中一人被粗糙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跪倒在地,形容狼狈却兀自挺直脊梁。他身旁,立着一个彪形大汉,头裹红巾,粗布短褂敞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虬结的肌肉,怀抱一柄寒光闪闪、刃口宽厚的鬼头大刀,日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李智云的目光扫过那名待决的囚犯,待看清那人的面容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瞳孔骤缩,失声低呼:“房……房玄龄?!”
台上,有人粗暴地将房玄龄的头按在一截沾着暗红污渍的圆木桩上。那赤膊的刽子手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沉重的鬼头大刀高高扬起,刀锋在秋阳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弧光,眼看就要带着凄厉的风声劈落!
“刀下留人!!!”
一声炸雷般的断喝撕裂了刑场的死寂。李智云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比念头更快,几乎是凭着本能,他像离弦之箭般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人群被他撞得东倒西歪,惊呼四起。他几个起落便蹿上木台,动作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残影。刽子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高举的大刀硬生生僵在半空。
李智云一个箭步冲到刽子手和房玄龄之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那壮汉,张开双臂护住房玄龄,对着台上台下惊愕的人群嘶声喊道:“住手!你们不能砍他的头!他是房玄龄!是大才子!”
“哪来的小兔崽子?!敢来劫法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头领排开众人走了过来。他同样穿着粗布衣裳,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环首大刀,最骇人的是他左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而下,直贯右眼角,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着,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厮杀。
刀疤脸瞪着铜铃般的牛眼,凶光毕露地盯着李智云:“捣什么乱?!你他妈是干什么的?!”
李智云强压下心中的惊惧,胸膛剧烈起伏,努力挺直腰杆,朗声道:“我是你们首领的弟弟!李智云!”他骄傲地昂起头,试图用身份压人。
“放屁!”刀疤脸嗤之以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智云脸上,“什么首领的弟弟?老子看你就是官军派来的细作!胆大包天!来人!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子也给我绑了!一并砍了,祭旗!”
两名如狼似虎的手下应声扑上,就要动手擒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台下陡然响起一个清脆急促的女声:“住手!不能绑他!他真是五少爷!” 李智云循声急急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身穿洗得发白的粗布花褂、作丫环打扮的小姑娘,正奋力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她身姿轻盈如燕,几步就跃上了高台,挡在李智云身前,微微喘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