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暑气渐消,秋意悄然爬上宫墙。李智云已许久未踏足国子学那书声琅琅的庭院了。这一日,他终于向端坐于御案后的阿爸郑重禀告:“儿臣思虑再三,恳请父皇允准,不再入国子学就读了。”他微微挺直了年轻藩王的脊梁,声音清晰,“身为楚王,再与诸生同席听讲,恐于礼不合,亦非儿臣应处之位。”
阿爸搁下朱笔,目光如炬,在李智云脸上停留片刻。这一提,倒似点醒了他。
“嗯,不去国子学……也好。”阿爸沉吟着,指尖轻轻敲击御案,“你几位兄长皆在疆场浴血,为我大唐开疆拓土。你既已封王,也不该在这长安城里安享富贵了。去前线吧,男儿当于金戈铁马中历练。”
李智云心头咯噔一下,一丝懊悔悄然滋生——早知如此,何必多此一举?然而,这懊悔旋即便被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冲散。去前线?也好!总强过在长安顶着个“闲散王爷”的名头,受人侧目。若能挣下几分军功,方显他李智云并非池中之物。
“儿臣遵命!”他朗声应道,随即追问,“不知父皇欲遣儿臣往何处效力?”
“去你四哥帐下。”阿爸语气果决,“并州副总管之职,你且担起来。”
四哥李元吉,正是威震河东的并州总管。这官职名头听着寻常,内里却握着实打实的重权。自阿爸登基,废隋郡改设州,并州便是昔日的龙兴之地——太原郡。大唐在边陲要冲广设总管府,统摄数州军务,形同前朝雄踞一方的总督。并州总管府辖下,河东十州精兵尽在掌握,五六万虎贲之师枕戈待旦。此去,便是投身于帝国最炽烈的熔炉。
消息传到后宫,阿妈忧虑难掩。晋阳虽是大唐根基,兵强马壮,可终究是前线,刀剑无眼。她看着眼前尚带几分稚气的儿子,想到建成、世民、元吉皆已在外征战,心头酸涩难言。大唐初创,江山未稳,岂有将王子长久拘于深宫之理?她终是压下万般不舍,只细细叮嘱了随行之人务必稳妥,反复查看备下的行装,将担忧化作无声的叹息。
李智云倒无畏于沙场烽烟,他心中唯一悬着的,是那桩不宜宣之于口的“大业”。所幸,长安城内,他已然打下了很好的根基,更将全盘谋划托付给了韦小宝。只要小宝照着他精心绘制的“路线图”推进,当无大碍。另外,即便远赴晋阳,书信往还亦可遥控大局。思及此,他心中稍定。
启程在即,护卫成了难题。楚王府区区二百余护卫,尚需分出一半留守府邸,他所能调动的不过百余人。想到关陇道上并不太平,若像上次一样,遇到数百流寇劫道,仅凭这点人手,怕是难以平安脱身,他可没二哥那一箭穿喉的本事。
他硬着头皮再去寻阿爸。“儿臣此去路途遥远,护卫单薄,恐生不测,恳请父皇拨些兵马护行。”
阿爸眉头微蹙:“并州数万健儿皆归你四哥节制,到了地方自有大军听用。朝廷如今处处用兵,朕这里,一个兵也抽不出了!”语气斩钉截铁。
无奈,李智云只得将希望寄托于三姐。其时,“娘子军”正于长安城外休整,旌旗猎猎,军容整肃。他策马入营,寻到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三姐,开门见山:“三姐,阿爸命我去晋阳做四哥的副手。这一路山高水险,盗匪出没,弟想向阿姐借一千精兵充作护卫,保个路途平安。”
三姐凤目扫过弟弟年少的脸庞,略一思忖,爽快应道:“一千?从长安到晋阳,千里迢迢,一千人如何够用?姐给你两千!再让英姑跟着你,这丫头自小在我身边,心思缜密,有她照料你起居,姐才放心。”
临别之际,她用力拍了拍李智云的肩膀,语气转为严肃,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冷冽,“五郞,到了外头,万事警醒!遇敌接战,机灵着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给我撒丫子跑!保住性命最要紧,莫逞匹夫之勇!”
李智云闻言,胸膛一挺,故意做出副混不吝的模样:“姐,这你还不放心?哪回败了阵,你弟我跑得不是比兔子还快?”这惫懒模样逗得三姐“扑哧”一声笑出来,眼中忧虑稍减,笑骂道:“滑头!这点……姐倒是信的!”
得了三姐两千精兵,楚王府那点护卫便不必带了,正好留给韦小宝支应府中事务。李智云只带了王府中两位得力属官:沉稳干练的司马张正,与心思缜密的谘议参军蔡虎。
启程那日,天光微熹。李智云一身亲王常服,跨着阿爸御赐的骏马“玉花骢”,与同样锦衣绣服、腰挎鸾刀的张正、蔡虎,并辔出了长安金光门。
城外官道旁,两千“娘子军”精锐早已列阵肃立,甲胄鲜明,刀枪如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队伍最前,一匹雄健的黑马上端坐着一位剽悍将领,正是三姐麾下骁将刀疤脸。英姑也早早从青幔马车上跳下,踮着脚,兴奋地朝他挥舞着手帕。
李智云策马至阵前,朗声笑道:“王宝强!原来是你带队!”
刀疤脸在马上抱拳,声如洪钟:“末将王宝强,奉平阳公主令!率两千健儿,护卫楚王殿下赴晋阳!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好!有劳王将军!”李智云颔首,目光扫过这支精兵,豪气顿生,“传令,开拔!”
旌旗招展,蹄声雷动,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钢铁洪流,蜿蜒北上。一路跋山涉水,晓行夜宿,将长安的繁华渐次抛于身后,黄土高原的苍茫雄浑逐渐展露在眼前。
这一日,时近黄昏。队伍行至一片连绵起伏的山林。山势渐陡,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的枝叶遮蔽了大半天空,只漏下几缕金色的夕晖。山风穿林而过,带着草木清香和泥土的微腥,拂过士卒汗湿的脸颊,洗去几分旅途的燥热与疲惫。马蹄踏在积年的腐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派出的斥候飞马回报:“禀殿下!前方五里,便是西河城!”
李智云精神一振,侧首对身旁的刀疤脸吩咐:“传令下去,加快脚程!到了西河城,让兄弟们好好地歇息一日…………”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女子的厉叱,骤然从前方的密林深处传来!
李智云心头一凛,勒住马缰,循声望去。只见山道转弯处,四五个身着统一褐色劲装、手持利刃的彪悍汉子,正凶狠地围追堵截一名缁衣女子!那女子身形矫捷,手中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且战且退,但左腿处一片暗红濡湿了裤管,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动作已显迟滞踉跄。转瞬间,她便被逼至一片林间空地中央,退无可退!
“围起来!”为首的一名护院狞笑着喝道。
女子背靠一棵巨树,单膝跪地,剧烈喘息,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饶是如此,她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眸依旧锐利,紧握剑柄的手青筋毕露,死死格挡着四面八方劈来的刀锋,剑刃上已崩开数道缺口,每一次格挡都引得她伤腿剧颤。
“以多欺少,欺凌弱质女流!算什么好汉!”李智云看得心头火起,剑眉倒竖,厉声喝道,“还愣着作甚?!”
话音未落,身旁的刀疤脸早已按捺不住,豹眼圆睁,怒吼一声:“贼子敢尔!”人已如离弦之箭般从马背上弹射而出!张正、蔡虎亦是反应极快,同时拔刀,紧随其后扑入战团!
刀疤脸势若疯虎,手中横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下,“铛”的一声脆响,直接磕飞了一名护院的长剑,顺势一脚正踹其胸口,那护院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在树上昏死过去。张正、蔡虎刀光霍霍,配合默契,转眼间又撂倒两人。余下两名护院见势不妙,对方人多势众且身手不凡,哪敢恋战,虚晃一招,连滚带爬地钻入密林深处,眨眼没了踪影。
李智云翻身下马,快步向空地中央走去,意图查看女子伤势。
“站住!”一声沙哑却异常冷厉的娇叱响起。那女子竟不顾伤痛,挣扎着站直身体,手中残剑如毒蛇吐信,冰冷的剑尖精准地抵在了李智云胸前寸许之地!她剧烈喘息,眼神充满警惕与不信任,如同受困的幼兽。
“嘿!你这丫头片子!”刀疤脸见状大怒,提刀上前,“我等好心救你,你倒恩将仇报,把剑对着我家殿下?!”
李智云却抬手制止了刀疤脸。他目光平和地注视着女子那张沾着血污却难掩秀丽的俏脸,尤其是那双因戒备而瞪得溜圆、仿佛蕴着寒潭深水的大眼睛,放缓了语气:“姑娘莫惊。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看看你腿上的伤,若不及时处置,恐有性命之忧。”他留意到女子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失血与脱力已到极限。
女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他,剑尖随着她的喘息微微晃动,口中神经质地重复着:“退后……别过来……退后!”汗水浸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
李智云心念电转,侧头对已从马车下来、面露担忧的英姑道:“取绷带来。”英姑应声,飞快地从车上取来一卷干净的白麻布绷带。李智云接过后,并未上前,而是轻轻将绷带抛到女子脚边的空地上。
“伤口还在淌血,你自己快些包扎止血。我等退后便是。”说罢,他果断挥手,带着刀疤脸等人缓缓后退,一直退到十丈开外,隐入林边阴影中。
女子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放松。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绷带,又警惕地扫视着远处的李智云等人,确认他们确实没有靠近的意图后,才用左手艰难地拾起绷带,右手依旧紧握着剑,支撑着身体缓缓坐下。
她将剑横放膝上,动作麻利却因疼痛而微微抽搐,迅速撕开左腿裤管,露出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咬着牙,用绷带一圈圈紧紧缠裹起来。整个过程,她那双警惕的大眼睛始终未曾离开李智云等人的方向。
伤口处理完毕,女子拾起膝上的剑,另一只手扶着树干,挣扎着重新站起。她深深吸了口气,朝着李智云的方向,极其生硬地抱了抱拳,声音依旧带着疏离:“谢了!”话音未落,她已决然转身,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却异常坚定地钻入茂密的灌木丛中,几个闪身,便消失在苍茫暮色笼罩的山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啧,走得倒快!”刀疤脸撇撇嘴,颇有些不以为然。
李智云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林间最后一点微光勾勒出她倔强而孤独的背影。他扭头对刀疤脸道:“你说,她会不会是一名女侠?”刀疤脸一撇嘴道:“就那几下子花拳绣腿,路都走不稳了还逞强,还女侠呢?!”
李智云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能在负伤之下独斗数名壮汉,支撑到我们到来……这份坚韧,已非常人可及。我总觉得……她不像寻常女子。”他摇摇头,将这份异样感暂时压下,“走吧,先进城。”
暮色四合,西河城高大的城墙轮廓在望。李智云命大队人马于城外扎营,自己仅带刀疤脸、张正、蔡虎及一小队亲兵入城。城门口戍卒验过印信,一行人径直来到位于城中的刺史衙门。通报过后,片刻功夫,两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便匆匆迎出。
为首者年约四旬,面容儒雅,未语先带三分笑,拱手行礼,声调热情而不失恭敬:“下官浩州刺史刘赡,参见楚王殿下!这位是本州司马黄其。殿下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下官迎迓来迟,万望殿下恕罪!”
李智云亦含笑还礼:“刘使君、黄司马,不必多礼。本王奉旨赴任并州,途经贵地,叨扰了。”
“不敢不敢!殿下折煞下官了!”刘赡连声道,侧身将李智云等人请入正堂。分宾主落座,役吏奉上热茶。刘赡笑容可掬:“下官日前已接到朝廷牒文,知晓殿下行程,正翘首以盼。西河小邑,能得殿下驻跸,实乃蓬荜生辉。”
李智云端起茶盏,略沾了沾唇,道:“刘使君客气。本王随行有两千兵马,尚在城外候着。这粮秣补给、营盘安置,还要烦劳贵府费心。”
“殿下放心!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刘赡立刻转向一旁的黄其,“黄司马,速去传令,开城迎接殿下亲军入城,务必安置于城中军营,好生款待,不得有丝毫怠慢!”
“下官遵命!”黄其起身领命,向李智云再次躬身行礼,步履匆匆地退了出去。
李智云又与刘赡寒暄了几句浩州风物、沿途见闻,见诸事安排妥当,便起身告辞。刘赡殷勤相送,李智云婉拒了其安排府邸的提议,言道军旅之人,驿站即可。一行人转至城中官驿下榻。英姑手脚麻利地指挥驿卒收拾好上房。刀疤脸则调来一队精悍的亲兵,将驿站前后围得铁桶一般,岗哨森严。
灯火初上,西河城渐渐沉入寂静。李智云立于驿馆窗前,望着窗外陌生的街巷轮廓,晋阳之旅尚需时日,而那个山林中倔强神秘的黑衣女子身影,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