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毕,四目相望。有什么在空气中击撞,剧烈却又悄无声息,令人心颤,令人动容。空气中似有巨大的旋涡搅动,一点点将流露的情感撕裂、融合、再蒸发,像冰化作水、水又化作气一般,最后只独留一抹难言的情素,低吟着方才的音律。
顾思缓缓放下手中的口风琴,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刚才随音律释放的感情道:“这是一首法兰西民谣,融合了西欧多国的风情,以法语特有的婉约音韵,映照出皎洁如明月的聆听风景,哀愁柔美却不失自然风味。”
谢琰深受这首曲子震撼,细细品味还在脑海里回荡的音律,仿佛儿时母亲与他讲述的悲欢离合,却又与其不同。
半晌,他发出长长的叹息:“很独特的故事,你吹得很好听。”
是的,故事。他听出了这是一个故事。
“那是!以前练习了好久呢!”顾思洋洋得意。
他露出少见的温雅之笑。他自然是分得清楚顾炤与顾思,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她是顾炤,可眼前之人就是顾思。
他早早就认出了她,从她第一次以顾炤的身份和他在火车里交谈的时候。当时他就在想,这个女孩仿佛知晓了一切,却还想尝试挣扎。在这个让人闷到窒息的时代,她放声大喊,肆无忌惮——
“我——是——顾——炤——”
他听见了,他也看见了。那么,他可以向她伸手么?
“顾炤。”
清朗的声音响起。
顾思收好口风琴,奇怪的看向他:“怎么了?”
“你过来一下。”
“粥喝光了?”
她起身,看一眼瓷碗,还剩小半份。
“不是。你过来一下,可以吗?”
他挺直腰杆,神情突然严肃。
顾思走了过去。
“靠近些,弯一下腰。”
顾思照作。
接着,她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拉入一个温暖而精瘦的怀里。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尽量压抑着动作的粗暴。
她怔怔地接受这个怀抱,有点消瘦却比她宽大的、混合着伤药与消毒水的怀抱。
“谢琰你……”
顾思想推开他,却害怕用力过猛伤了他的伤口,只得僵持身体感受着他越缩越紧的臂弯,感受着来自一个大男孩的拥抱。
带着颤抖却认真的拥抱。
在身体将近十九岁的顾思眼里,十八岁的谢琰只是一个大男孩。
“你怎么了?”感觉到他情绪的反常,她尽量配合他,关心的问。
“顾炤,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掺和李副官对谷子寨的那次行动么,答案很简单啊……”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右肩上。
“还记得我被关禁闭的那天晚上吗,你来陪我……我们聊了很多。不,确切来说是我对你说了很多。我说……‘这是我娘亲死后,第二次害怕被人丢下’。”
她听到他在她耳边的低语,带着某些隐藏着的克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这么发疯?因为我知道,山上有你——”
“你在那里,顾炤。”
他说:“别想逃跑,我盯着你。”
她被抱得更紧,额头冒出细汗,心脏更因为紧张而乱跳不止。
他说:“我承认了,我喜欢你——”
她屏住呼吸,却在下一秒笑出声来。
“兄弟!”
“我认定你了!”
啪咔——
门再次被打开。
…
酒馆的生意一般是在下午热闹起来的,大清早就来平难意观顾的客人,贺玉觉得除了文山新外也没有谁了。
上午的酒馆确实冷清,文山新来得早,平难意才刚开始营业,小四小五正打理着屋内的一切。因为定远军校还没解封,绿柳索性这些天在这里全职,帮忙清点酒水计算账面。
文山新一般喜欢傍晚过来,黄昏之时坐在平难意靠窗的地方,旁边就是江河,沿岸风景不算优美,却有着不一样的世俗尘气。
他通常会点一壶清酒,以日本清酒为主,会让绿柳给他倒上几杯,然后静坐等待夕阳西下,等到黑暗吞噬大地。街灯照耀之时,他会让绿柳倒上红酒或其他的洋酒,小酌几杯。
绿柳知道,文山新很少去点中原美酒。他说纯厚绵软不适合自己,洋酒的火辣和刺激才是自己追寻的。
哪怕,他经常会点一壶日本清酒。
文山新说,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习惯了,改不了。
所以,当大清早就看见文大少出现平难意门口时,贺玉是真的惊讶,却又不意外。
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处联络点
“文大少,这次想点些什么酒来喝?”贺玉招呼着问。
文山新摘下头上的帽子,径直走到了一处还算隐蔽的位置坐下。
“一杯桃子果酒。”
“换口味啦,不点日本清酒了?”
“嗯,只坐一小会儿。”他淡淡的说。
桃子果酒上桌,是淡粉的颜色,清澈见底,桃香诱人。
“这果酒可是酿了许久的,你尝尝。”贺玉笑着坐下来,把水晶杯推到文山新桌前,“这杯是请文大少爷的,感谢您从平难意开张后一直以来的观顾。”
文山新也不跟她客气,慢条斯理地品尝来自味蕾不一样的润滑。
他喝着酒,她看着他。他们安安静静,不焦不躁。
男人眼神平静,那是许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稳重。女人笑意盈盈,那是早年间历经磨难伪装出来的面具。
他们一直都知道这里是一处联络点,通向南方的联络点。他知道却不揭穿,冷眼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贺玉早早就发现他们暴露在文山新的视线里,因为无法舍弃这里,所以只能更加卖力伪装。好在文大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他们也就相安无事多年。
他就像蛰伏在暗处的巨兽,悄无声息地盯着顺安城的一举一动。他们本可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为一个人让井水与河水碰撞在了一起。
贺玉还记得那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小四小五前脚把一个只剩一口气的年轻人背到据点,文山新人后脚就到平难意。前前后后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从此让他和他们开始有交集。
“那边发电报,说他醒来有大半个月了。”男人沉沉开口,声音冷漠:“你瞒了我。”
“他第一次醒来确实是大半个月之前,但之后又是昏昏沉沉的,最近这几天情况才好转。”贺玉解释。
文山新指尖敲击桌面,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他在思考下一步计划。
“你什么时候去南方?”贺玉问,“组织那边可以提前帮你安排。”
文山新没有立刻回答。
见他不说话,贺玉以为文山新还在担心身份上的信任问题,于是道:“你放心,组织上的事由我们代为沟通。”
“贺老板,我们只是合作关系。”文大少微蹙眉,提醒道。
贺玉笑呵呵的说:“行吧,合作关系就合作关系,但有些事还真不能只用‘合作关系’搪塞。”
文山新默认。
“他目前情况怎么样?”他又问。
贺玉叹口气,“多亏文大少这些月的昂贵药材,命捞回来了,人也醒了,就是这里……”她指指脑袋,“医生说,还要再观察观察。广州那边传来的意思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文山新沉沉呼出一口气。他伸手往口袋里掏,却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
“醒了就好。”
这次该贺玉陷入沉默。
时间过得不算快,当文山新慢悠悠的把果酒喝完时才过去了五分钟。
五分钟不长,却足以让人做出一个决定。
“我大概陪父亲和阿醒过完年就出发,先去广州,拜访一下孙先生。”文山新说。
“好。”
“他那边还请你们多加照顾。虽然李荣安暂时怀疑不到这边,广州也相对安全些,但还是要小心一下。”
“你放心。”
“其他的再说吧,”他揉揉眉心,“顾思的事有点蹊跷,我得分点心才行。”
“文二少那边呢,你不着急?”贺玉又问。
文山新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能砸钱早就砸了。父亲去跑刘大帅和谢庭那边的关系了,刘大帅是个无底洞,钱到位了他人也不会到位。倒是谢庭,我吃不准。”
“是个难啃的骨头。”贺玉叹息,“要不从他儿子身上下手吧,谢琰和文二少怎么说也算是同窗。”
“扯不清。”文山新难得摇头,“如果谢庭好心帮一把还好,就怕扯不清。”
“你是说……谷子寨?”
他点头。千岛代久也曾经在谷子寨,但否认在那里动过手脚。可文大少是谁?同为人精,信他个鬼!
这么一捋,还真是扯不清。
“蔡锷已经写信给大总统了,算时间也该回有信件了。”文山新整理一下衣服,戴好他的帽子,“所以要救阿醒,只能等了,看看蔡锷在那位心中的分量有多少。”
说罢准备离开。
“等等。”贺玉拦住他,起身走向吧台,从锁着的保险箱里拿出了一份牛皮文件袋给他,“这是复刻版,原件还在广州,你去的时候再拿给你。”
文山新打开文件袋,抽出,医院的病历本。他小心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个人名:
【顾炤】。
……
————————————————————————
在文中一直没描写文山新抽烟,其实他会抽,而且烟瘾也大。后来戒掉了,戒了有很久很久的时间,不过如果心情烦躁的话还是会想抽的。
另外,祝大家除夕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