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析不见了。
S市冬天少见这么大的雨,雨刷开到最大都看不清路,竹晏深不知道闯了几个红灯,一路闪电带火花赶回学校。下了车跑进宿舍楼,两个值班老师,一男一女正急得团团转,看了竹晏深说已经报警了,辅警马上来跟我们一起找人。
明天就放假,今晚没有晚自习。学生们心也都散了,宿舍里闹哄哄,值班老师紧绷了一学期,今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是晚上八点查寝时候方析还在,十点再去,人就不见了。
同寝室的以为他出去温书了,方析经常带着书在走廊复习,熄灯后才回来。
十点半拉闸熄灯后,人还没回来。值班老师和同学将学校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人,打电话,没人接,再打,才发现手机被锁在寝室柜子里嗡嗡地跳。
竹晏深说还等什么警察,现在就去找。你们在学校继续寻着,我开车去附近。
学校在市区,闹中取静,地脚稍偏,占地不大。拢共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可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找不到。八点之后理论上来说大门已经关了,方析要出去准不是从正门走的。
这小子,平时不显山漏水,想不到蔫吧坏。
竹晏深边骂边拨给他,车里回荡着机器人没有感情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开了远光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游荡,雨势逐渐变小,柏油马路上一块亮一块暗,折射着刺眼的灯光。
阴冷的雨滴砸在地上,也一同浸湿竹晏深的心。他那颗心脏像被一层湿凉的破抹布紧裹着,跳得毫无规律,喘不上气。每动一下,冰冷的雨就往更深处灌,淹到他嗓子眼。
喉咙像被掐住,竹晏深确实也呼吸不畅,他将四个车窗都降下,冒着雨在绕着学校方圆三公里的大路小路不断地巡视。
连个野猫的影子也没有,路边所有的店铺都打烊了,还有一段路在修地铁,全部是围挡。
这人能去哪。
人没了,他要怎么跟家长交代。他这教师生涯也就止步于此了。
转到第三圈,竹晏深将车停在路边,下车张望着寂静湿冷的马路。
雨水将他短发打湿,他潦草地耙了下头发,往绿化带后面走。穿过小灌木丛和梅花树丛,他记得这后面是一条河。
说是一条河也不过是原来的臭水沟整理河道后翻修的。
树林后面是塑胶粒铺的红色健步道,他打开手电前后照着,空无一人。
竹晏深越过健步道继续向下走,已经没有路了,小河两岸都是砂砾,大小石子藏在砂石里,一脚踩下去不知深浅,有时候硌到石头差点崴脚,有时候又陷进去。
下过雨,砂石抱成团,更显得荒芜泥泞。
雨停了,风刮得更猛。
竹晏深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一口气跑到河边,再去前路。抬头望去遥遥能看到学校主楼,红色楼顶隐在树林里,只露出一个尖。
他迎着教学楼的方向沿着小河跑,边跑边四处寻找。
值班老师不断打电话更新信息,厕所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都翻了底朝天,颗粒无收。
突然,前方出现星点的光亮。
在没有路灯也没有月亮的漆黑里分外明显。
竹晏深关了手电,定睛一看,不是幻觉。
他气得咬着颊边软肉,提起一口气朝光亮跑去。
方析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捻灭烟头,又点了一根。
他眯眼眺去,红色楼顶在沙沙摇晃的树杈里时隐时现。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就可以俯瞰众生了吧。
一定要站到山顶么,那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要爬得高,是为了会飞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长出翅膀,风从下面灌进羽毛将他稳稳托起。
他绕着校园盘旋,看那些人早上六点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洗漱晨跑,举着课本晨读。看着有人从校门口的豪车走出,有人从电瓶车后座跳下,一起走进同一个教学楼。
他透过窗户看到有人在琴房在戏剧社花样百出,有人头悬梁锥刺股走上独木桥。
可是他与他们都不一样了,现在他学会了飞。
“方析!”
方析被身后的呵斥唤醒,睁开眼睛。
他们认出他了么,他们发现那只鸟是他伪装的?
“方析!”
不是幻觉,方析警觉地一抖,回头看,黑暗中有个轮廓越来越清晰朝他这边跑来。
竹晏深拼命喊着确认着朝那个人跑去,眼看就要抓住,石头上的人惊慌地瞥了他一眼,跳下去慌不择路往河里跑。
“别跑,别……”
竹眼神踩着冰凉的河水跟着往深处跑。
河里尽是淤泥,刚走一步他就陷进去,双脚插在沼泽里拔都拔不出来。他跌倒在刺骨的河水里,费力爬起,狼狈往前追。
“危险,方析!”
水从刚没过小腿肚的高度逐渐上升,已经齐腰,竹晏深想游过去,浑身衣服吃透了水沉甸甸挂在身上像是沙袋直把他往下坠。
游不起来,只能拼命划水走过去。
河水已经拦腰升到胸口,竹晏深伸着胳膊去拽人,别跑了,前面……
咕噜噜。
脚下一空,竹晏深掉进一个空洞。
水里泥沙纷扰不透一丝光亮,他呛了几口水憋气找了处软泥重新站了起来。
方析眼看着也要走进没顶的河水。
竹晏深不知道这河水有多深,他长吸一口气憋住重新扎进水里潜到方析身后一把抱住人。
两人已经站在了小河中央,离任何一岸都是最远的距离。
方析也呛了水,咳咳地咳嗽。
竹晏深扣住他胳膊,拽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方析还在挣扎,“竹老师,我没抽烟,我真没有!”
竹晏深双眼布满血丝,头发上尽是烂泥,绷着脸颊一句不发,只是攥着方析的手指握得更紧。
两人狼狈地爬上岸边,竹晏深怕他再跑了,按着他后背揪着他领子拖着他继续往上走。
踉踉跄跄将人关进车里,落下中控锁,竹晏深才长舒一口气。
他狠狠地砸了下方向盘,静夜中鸣笛声格外明显刺耳。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完全浸水无法开机。竹晏深使劲喘了几口气,把满腔淤浊都吐出,一下子将手机扔向挡风玻璃。
手机从中控屏上掉下,泥水在玻璃上开出诡异的一朵花。
“你……”他侧目准备训斥。
方析坐在副驾上,弓着背,垂着头,双手夹在大腿根,整个人像筛子一样瑟瑟发抖。
少年感受到愤怒地注视,慌乱地扬起头迎着竹晏深的视线。
满脸污渍中只有这双眼睛还干净,双眸中闪烁着害怕与躲闪,却懵懂和单纯。
像是迷路的麋鹿。
竹晏深登时将火气又憋回肚子里,狠打方向盘踩油门开回学校。
“……竹老师,我错了……”
竹晏深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用力到发白。
“我擅自翻墙爬出学校,这事和值班老师还有保安师傅都没关系,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替别人说话!”竹晏深终于爆发,“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出动了多少人!你能不能让我们省点心!”
寒风呼啸从耳边擦过,竹晏深将车子开得飞快。
迟迟没听到回应,耳边却传来低低啜泣。
方析头垂得更低,“能不能……别告诉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