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冬至邋遢年,还没到年根,雨就稀稀拉拉下不停。伴着冷空气和阵雨,潮湿阴冷的天气又以魔法寒冷开始攻击人。
期末考试后接连是家长会,然后是一学期最后的教研会,熬过冗长煎熬且无聊的教研会,就会迎来人民教师最大的福利——假期。
寒假前最后一场会照例开到很晚。
物理教研室的老中青教师们坐在阶梯教室,跟着年组开了大会,又单独开小会。
贺顼喜欢新鲜玩意,拿了个科大讯飞电子笔记本,上面说着这边水墨屏上就自动识别语音转化成文字。贺顼偶尔写上几笔,潦草字迹也马上转化成标准宋体融进文档。
竹晏深还是拿着纸质笔记本一笔一划地记,只是听得多,写得少。等贺顼想问他点什么东西,一回头发现他在笔记本上开始涂鸦。
圆润脸高发髻小女孩盘腿坐在地上托腮发呆,活脱脱就是他粘在桌上那几个唐朝仕女手办。
贺顼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师兄,刚才说的下学期考核你记了吗?
竹晏深嗯了声,继续画。
教研会最后是换届公布新任年级组长。
当狮子头靳绍芹在老年级组长话音中笑咪咪走上讲台,贺顼整个人都愣了。
“就她?”他半张着嘴。好半晌,跟竹晏深说,真看不出来,平时也没觉着靳老师多么出类拔萃,怎么就年级组长了。
他还在反应着,靳绍芹已经发表完了上任感言,说了一大堆正确的废话,提前给大家拜了早年,宣布散会。
老师们三三两两离场,竹晏深起身收拾东西,贺顼还在感叹。
竹晏深说,“一点不意外。靳老师很会走动,和校长,教导主任还有区里教委关系都好。”
“人才啊。”贺顼摇头感叹。
“师兄,你评职称这事,靳老师能不能帮上忙?她刚上任,也希望队伍壮大。”
竹晏深单肩背起书包,“每次考试班级平均成绩倒数的任课教师需要交双倍教案。”他看着贺顼,“下学期的考核很严,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办。”
“真不公平。学校把你安排到吊车尾班级,美名其曰名师战术,不让任何一名学生掉队”
“多大人了,还为公平与否打抱不平。”竹晏深跟贺顼踩着宽大的台阶往下走,“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你业务能力这么强,一直评不上优胜科和高级职称,你真的甘心?”
竹晏深无力地笑,“带的班级出不来尖子生,怎么就业务能力强了。”
“方析是种子选手。”
“……他。”竹晏深组织着语言想着要怎么回答。
竹晏深带了个平行班,学生整体能力肯定赶不上掐尖的实验班,但是他从不认为平行班的学生与实验班相比智商有差距。方析常年霸榜,没有偏科。3+3选课时候非常笃定选了理化生三门小课。他从不让老师家长操心,按部就班学习生活,在课堂在宿舍在集体生活中默默无闻,除了分数一鸣惊人,实在是一个存在感很弱的人。
但是近来竹晏深能感觉到方析细微的变化。他形容不好那种感觉,他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能用“青春期迟到的叛逆”来解释方析的举动。方析交上来的作业不再是整齐完美,经常会有题目遗漏,他也会三不五时迟到请假,问就是身体不舒服。
“竹老师。”
竹晏深和贺顼一起回头,靳绍芹叫住他,抱着教案笔记过来,竹老师有空伐?贺顼知趣地摸了摸鼻尖说师兄我先走了。
靳绍芹仍旧将棕褐色的爆炸狮子头扎起来,在脑袋后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她穿着阔腿牛仔裤和对襟开短款毛衫,身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青春时尚感。靳绍芹留住竹晏深,说了些鼓励的话,竹晏深也滴水不漏接起来,没让话掉地上。
“竹老师,下周六我跟区教育局的雷局吃饭,你有兴趣一起来么?”
竹晏深按兵不动。
“雷局主要负责人事这一块,我和她二十年老朋友了。我看了你去年高级职称的材料,今年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过了这一关。”
“靳老师这么帮我,我受之有愧。”
“谈不上帮。我是个很open的人,与你们之间不想做上下级,想做并肩而行的朋友。你我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
靳绍芹工作二十多年,见过要强上进的年轻人多如过江之鲫,但凡有个机会就要拼命抓住往上爬。她观察竹晏深很久,从他前几年做班主任开始。她看他从左脚踩右脚忙不明白到逐渐地从容不迫。他闷头干活,教案讲课都是一流,不在教学之外的毛边上下功夫,因此错过了很多次评优。家长对他的评价很好,前年级主任对他评价却只能算中规中矩。
她知道他连续两年的高级职称评定都被教育局打回来了。
绿灯开始倒计时读秒,前车一脚油门闯了黄灯冲过去,竹晏深缓缓带了刹车停下。
刚拉上手闸,黄灯变红,后车烦躁地闪了两下远光,向他表达愤怒。
他没有马上答应靳绍芹的邀请。这么做好像有点折年级主任面子,但他知道她不会介意。如果他太快说好,她才不会看重他。
老实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竹晏深也曾经托人打听雷局的路子,只不过他一个小喽啰攀不到高枝。他双肘架在方向盘上摩挲了一把脸,他是个简单的人,如果这世上的事情都如物理题一样就好了。
有唯一解,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手机跳出信息,靳绍芹发给了他下周六聚会的时间地点,他回了一句谢谢。
不置可否。
说他欲擒故纵也好装傻也好,竹晏深只想搞明白靳绍芹为什么要帮他。除去这层疑问,他其实满心雀跃想要赴约的。评不上高级职称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但他隐隐觉得,翻过这座山,可能后面什么都没有。
如果人生一定要翻越一座又一座山,他宁愿只在渡口等待,单纯做个摆渡人。
虽然这么想着,竹晏深却盘算着回家再把评职称的材料准备一下,把握来之不易的机会。
红灯跳绿,他将油门踩到底宛若射出的箭冲出去。
客厅一片漆黑,看来兰箐幽早睡了。竹晏深轻手轻脚带上门,不穿拖鞋往里走,怕鞋底摩擦地板发出声音吵到卧室里的人。
他拧开落地台灯,刚把大衣纽扣解开,就看到了茶几上的东西。
借着微弱的光,他拿起烫伤药和棉签,皱起眉头,视线转向她紧闭的门板。
手机铃声突然大吵,他赶紧放下药拿出手机按下静音键,跑到阳台上关了门再接听。
雨绵绵地下,顺着风飘到他敞开的怀里,冻得他微微打颤。
“竹老师,我是今晚宿舍值班的老师,你快过来一趟。”
放下电话,竹晏深拿起茶几上车钥匙,跑向玄关,还没提上鞋就推门而出。
嘭。
大门狠狠撞上门框,兰箐幽打字的手停了半秒,她撇撇嘴,这人,真没礼貌,大半夜这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