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家长,竹晏深站在讲台上只稍那么一看,不用刻意去对照学生姓名,就能七七八八猜出谁是谁妈谁是谁爸。平时上课爱睡觉的,家长也在后排靠着墙偷偷打瞌睡,喜欢摆弄头发在穿着上花小心思的,多半有个爱美又折腾的父母。有人撑着下巴翘二郎腿看试卷的姿势,跟学生七扭八歪斜着身子写题时候一模一样。
有认真安静的家长,竹晏深感叹这孩子也是寡言踏实的。
老邱坐在方析位置上看试卷,肉眼可见地局促紧张。刚家长会开始前,有人过来跟老邱寒暄,问怎么把孩子培养得这么优秀。竹晏深看到老邱紧张地在西服外套后面蹭手汗,一个劲说方析自己争气,不用当家长的操心。
然后几个学生家长互相介绍权当网友见面,伸出手机加微信,老邱就尴尬地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挺直腰背,活像听话的小学生。
家长会接近尾声,竹晏深正在做最后的总结。刚才一番话说得有点重但也实在,孩子的未来不是单凭想象,我们要回到成绩本身实事求是去分析。奇迹常出现,可不一定会出现在每一个人身上。
“各位家长,有明确职业规划的同学可以重点考虑一下春招了。”竹晏深在讲台上说,大家回去都仔细想一想。
家长们几家欢喜几家愁,在下面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准备散会。突然后排靠窗位置出现了小小骚动,越来越多的人回头看,隔着窗户指指点点。
竹晏深也望过去,还没等看仔细,有家长喊了老邱,“快看,那是不是方析!!”
竹晏深跑到窗边探出半个身子确认,对面宿舍楼顶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来不及说什么,转身跑出教室一路狂奔。
宿舍楼消防梯两侧已经站了几个看热闹的学生,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竹晏深拉着围栏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楼顶。铁皮门刚一推开,一阵冷风掀起他衬衫衣摆。方析站在楼顶仅有脚踝那么高的铁栅栏后,凝望着脚下。
竹晏深不让任何人靠近楼顶,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方析猛地回身,“不要过来。”脚跟向后错了一步,一粒石子从高空落下。
竹晏深伸出手,“好,我就站在这,你也不要动。”
少年戴着厚厚眼镜,校服没有拉上拉链,垂着肩膀站在那,定定看着竹晏深。
“你先过来,好么?”
方析比竹晏深想象的要平静,他笑了下,“他们在喊我了。”
“在哪?”
方析指指楼下,“他们在等我。等我变成一只鸟。”
“你答应我的,方析,你说你不再飞了。”
方析拼命摇头,“没用的,没用了竹老师,我生来就是一只鸟,你们剪断了我的翅膀。只要还在这里一天,我就活不下去,我还是要飞走。求你了,竹老师,让我飞走。”
竹晏深知道还有机会,如果方析真的想跳下去是不会站在这跟他废话的。他迎着风朝他大声喊,“我也看到他们了!”
少年如死水般的眼睛里泛起了涟漪,“真的!我没有骗你,竹老师。”
他逆着风在说话,声音传到竹晏深耳朵里已经断断续续。竹晏深努力拼凑着声音碎片,鼓励地笑,“是的,你从来没骗过我。”他一边说一边朝方析走去,等到方析反应过来时竹晏深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
竹晏深心脏比最吵闹的鼓还不安,表面却稳重淡然,他指节用力狠狠攥着他的手腕。方析开始逆反,他挣扎着躲避竹晏深,两人在高楼边缘拉扯,竹晏深背朝外面护住方析,“那你相信我么?”
“竹老师。”方析说着说着嚎啕痛苦,“我真的太痛苦了。”他还拉着他手腕,方析矮下身子瘫坐在他脚下,“我不想再等了。”
竹晏深跟着蹲下,在他头顶道,“我下午就要去离婚了。”
这句话打断了方析的思路,他抬头看了他一眼。竹晏深抓住机会,“我也从来没骗你。我真的要离婚了。我也有追求不到的东西,我也很痛苦。但是想一想我已经熬过这么多痛苦,我要保住我的命。你已经活过了十八年,你要爱护跟随了你这么多年的肉体和灵魂。你相信人有灵魂么?”
方析点头。
“那么,即使你从这飞下去,灵魂也还是无法解脱,会继续痛苦。”
方析缓缓抬起头。“来。”竹晏深拉他起来一步步远离边缘,就在他即将要把人带到铁皮门那里时,风又将门吹开,方析看到了门内的人群。有昔日的同窗,有身穿橘色制服的消防员,还有几个眼熟的老师。
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方析猛地后退,“你骗我!你和他们一起骗我!他们嘲笑我,你和他们都是一伙的!”竹晏深试图轰散人群,可个人力量仿若蚍蜉撼树,方析又走到边缘,竹晏深伸手一抓只摸到他衣角。
少年不再多言,抬脚跨过栅栏,竹晏深一把勾住他脖颈将他掀翻在地,两人撕扯扭抱在一起。等在门外的消防和警察赶紧冲过来,仍旧不敢轻举妄动,四下围住两人。
方析杀红了眼睛,双手紧紧勒在竹晏深脖子上,咬紧后牙槽,“你骗我!你骗了我!!”他失去理智疯狂嚎叫,竹晏深脸胀得发紫,吐着舌头伸手去掰扣在气管上的虎口。
“咳……你先……不要激动……”
“是你放了风声,他们全来了!”方析像是换了个人,下手没有保留,“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他掐着竹晏深脖子摇晃,他吼道,“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跟他一起跳下去!”
竹晏深勉强抬手做了个动作制止靠上前的人。
“方析。”一个浑浊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喊他。
老邱噤若寒蝉抖着双腿走过来,害怕得站都站不稳,就这么跪在两人身边,颤抖着伸出手。
沟壑纵横的大掌上是一只出神入化的木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