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铃声刚响，办公室没几个人，竹晏深把方析试卷答题纸摊开铺了满桌。
看着看着他有点走神。
前面几道题方析发挥很稳，每一个问都解答得很扎实，连笔迹都流利顺畅，看不出丝毫迟疑。可是到了后面，这种稳定戛然而止。
是突然地停止，过渡都没有。
方析放弃了考试。而不是没有时间作答。竹晏深试图拼凑摸底考试那天的一切，去还原方析身上的故事。他提前一天返校，第二天按时早起晨跑然后奔赴考场。上午考完语文与他在走廊见面时，竹晏深想，他说什么了么？
方析大概率会说，竹老师好。等等，竹晏深脑中的景象开始倒带，那一天相遇，方析什么都没说。他像是没看到竹晏深一样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拐进卫生间。
贺顼凑过来，“靳狮子骂你了？”
竹晏深拉回思绪，盖上钢笔帽，转向贺顼，“你们那天和雷局吃饭，什么事？”
“莫名其妙。”贺顼耸肩，“就是不知道什么事。算上我一共八个人，六个都是年轻老师。雷局说要多听年轻人心声，要和我们拉近距离。反正我全程低头吃饭，多说多错。”
“不过。”贺顼说，“师兄，你都不知道那天靳狮子脸有多臭。”他心虚地回望了下紧锁的独立办公室玻璃门，还是降低了声调，“她看到来的是我不是你，脸一下子拉下来了。你不会因此得罪她了吧？小心她给你穿小鞋。”
已经穿了。竹晏深心说。
“没有。”他笑笑，随手把玩桌上的仕女手办。
圆润的树脂小人脸颊有两个梨涡，可爱又喜庆。他摩挲着手办的彩色裙子，忽然闻着一股烟味。
莫扎特的D大调小步舞曲响后，小便池前的几个男生急忙抖了抖，提上裤子跑回教室。刚才还热闹的卫生间一下冷清下来。
马桶漏水，滴答滴答，一流锈黄色水渍从水箱延伸到下水口。
方析点了根烟，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一边听水滴声一边从鼻子里喷出两团白雾。
本以为差一点就变成了鸟，就可以盘踞在校园上方阴魂不散了，还是不行啊。最近脑子里总有个声音在拉扯他，告诉他太累了，走不动了，快停下。他对抗过，还是输了。
每当拿起笔打开书，脑子里就像被人开山采矿按了炸药那样的疼。方析试图忽略脑中噪音，但那声音越来越响，像是耳鸣荡在耳郭外。到最后他听不到外界声音，只听到那声音瓮声瓮气诱哄他，停下，停下。
如若不停呢？会死么？
太阳穴又突突地疼，额边血管凸晰，他夹着烟的手按在那里使劲地拨，头顺势前倾砸在了厕所隔间门板上。
那个人怎么发现他的，他干嘛就他。方析猛地睁开眼睛，把燃到一半的香烟扔进马桶。
噗嗤，火花湮灭，烟头在污浊的马桶水里逐渐下沉。
方析也不想遮掩什么，带着一身烟气就去办公室竹晏深。竹晏深也不意外，像是早有准备，拉了椅子摆在身边，坐吧。
两个差了一轮的男人相视而坐。
竹晏深在等，在审视，在思考。心中无数问号挤在喉头，他不能问。不能问为什么，他必须要引导学生去回答，未来怎么办。他不想责怪谁，只想挖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你也是属狗的？”竹晏深用玩笑开场缓解僵持，“我也是。聪明、勇敢、敏捷。我看到你就想到了念高中时候的自己。”
“你也是班级第一？”
竹晏深闭了下眼睛又睁开，温润地笑，“全校第一。高考那年是学校理科状元。”
方析意外，这是他从未听说的。
“老师和家长总告诉你们要好好学习，一切都为了考上好大学。很少有人讲然后呢？”
方析被带入，不禁问，“然后呢？”
“不会怎么样。高考只是人生众多分叉口其中之一而已。毕业之后的工作，晋升，家庭，人就是会在一个又一个题目面前做选择。”竹晏深说，“我把你当做一个大人，所以才与你讲这些。”
“你这么告诉我，就是说之前没把我当大人。你是不是觉着我们就是小屁孩，就应该埋头苦学什么都不去想。”
“如果之前我让你感到不舒服，我道歉。”
“竹老师……你……”
“现在早就不是一考定终身的年代了。”竹晏深将话题引回正轨，“你来找我什么事？”
“……我不想念了，我想休学。”
“方析，休学和高考，都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步。这场马拉松还长着呢。你能为今天你的决定负责么？你能承受这种选择带来的后果么？”
“竹老师，我逃课的事你没跟我妈告状，我相信你，才和你说这些。”
为什么。三个字已经到了嘴边，竹晏深咬紧了嘴唇，没出声。
“我可以为自己负责，我长大了。”
竹晏深失控，想都没想反驳他，“不可能！”
坐在竹晏深对面时，方析的心扉已经打开一扇，他本想试着开诚布公听竹老师的意见，但是当竹晏深斩钉截铁告诉他这要是不对的，不可用，不行，那扇半开的门又阖上了。
方析盯着竹晏深，手放在背后慢慢握成拳，紧紧抵着裤线。
没有，没有人试着去理解他。竹晏深的嘴一开一阖讲着什么，他一个字再没听进去。脑子里的声音又从深处响起，而且这次不止一个，声音撞在颅骨上竟然有了回音，杂乱的噪音在他耳边立体声环绕，他觉着发昏。
突然口干舌燥，捏紧的手心也变得潮湿黏腻。
方析深呼吸几下，又像缩进了壳子里，胆怯开口，“你们都不相信我。我真的好难受，我不是不想学，我是没办法学了。”说完他不等竹晏深的反馈，逃似地起身拉开门跑出去。
竹晏深停下，错愕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他个子已经窜到和他差不多的身高，但是比他还瘦，像是疯狂拔节的麦穗，只不过是又枯又黄的植株。他羸弱的肩膀上松垮罩着校服，在跑出去时候，敞开的拉链头还打在了办公室门玻璃上。
吧嗒！
竹晏深强迫自己平复情绪。重新坐下来，点着鼠标的手都在颤抖。他记起了大学时候教育心理学课堂上那些案例，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离自己这么近？
当一个孩子生病了，往往是一个家庭生病了。
竹晏深从抽屉里拿出花名册，方析，方析，他手指逼着目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往下跳。方析的家长什么样子，他为什么记不起来了。是谁来给他开家长会的？
这一刻，竹晏深在紧张不安中却第一次体会到了老年级组长对他说过多次的批评：教育教育，不仅教书，还要育人。竹老师，除了成绩之外，你有仔细分析关心过每个孩子的成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