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晏深接到电话时,听了前面两句,马上从阶梯教室后门跑出来,边往外跑边应答着,对,是,靳老师,我马上来。
他已经记不起是谁叫的120,现场一片混乱,他拼命驱赶那些好奇的师生,然后跟着救护车一路奔向医院。
靳绍芹跟他一起坐在车上,方析右手缠着纱布,在担架上平静睡着。
靳绍芹情绪激动,隔着担架看坐在对面的竹晏深,“为什么又是这个学生?你有没有预判,有没有做出预防措施?学校是个严肃的地方,有病就赶紧去看,不要搞七颠八倒的事!”
竹晏深眉头紧锁,一直看着方析沉睡的脸。
“请回家去,懂不懂,竹老师!”靳绍芹把方析送到急诊,下了救护车就要走,她不耐烦对竹晏深说,一定要将影响降到最低,不要发生无法挽回的后果!
还有,靳绍芹又加了一句话,竹老师,你安心处理这件事,评优课放一放,先不要想东想西了。
方春玲的反应比靳绍芹有过之无不及。
竹晏深一直守在急诊临观床位旁,方春玲绕到屏风里面时,方析已经醒了。竹晏深本想把空间留给母子俩,刚一转身,就听到清脆的巴掌声和一阵谩骂。他赶紧回去,只见方春玲挂着眼泪,方析脸颊上浮起五个指痕。
他目光空洞,靠坐在病床上,方春玲痛苦又不解,她一句一个质问,边哭边问方析,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析不做声。
方春玲探了半个身子靠向方析,“你是对我不满意么,你是在惩罚妈妈么?”
“妈,我没”
“你是不是恨我从小就没有给你足够的关怀,可是哪里都需要钱,我要赚钱,我也是不得已啊……”
方析刚想解释,方春玲坐在床脚,拉起他另一只没有手上的手,“你惩罚我好了,你不要这样。”说着就拿方析的手去打自己,方析被吓到了,忙往回缩手。争执中又碰到了右手的伤口,一片混乱中,主治医生赶过来,吵什么吵?
一个年长的大叔,没了头发,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衣,喝道,“这里是医院,要吵出去吵。你是患者家属?”
方春玲含泪点点头。
大叔翻开病历,“小伤口啊,不打紧,已经清创包扎处理了。今天可以出院,有空去心理卫生中心看看去。家属去付费。”
方春玲起身,从随身携带的人造皮革小包里掏出帆布缝的钱包,翻了半天,找出张卡。她迟疑了会,对竹晏深道,“竹老师,见笑了。我们家就这个情况,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打他小时候就这么一路磕绊着过来。”
“妈——”方析不想方春玲吐苦水,他觉得她总是不合时宜去抱怨。
“竹老师,”方春玲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道,“我那店里就我一个人,我不能出来太长时间。你帮忙照顾一下方析。”她转身对方析说,“省点心,听到没有!”
方析还是不说话。方春玲过去按着他脖颈,逼着他坐在床上给竹晏深行了个礼,丢下一句不省心的东西,就走出急诊。
一时间,方析和竹晏深谁也没说话。
方析猛地掀起被子盖在脑袋上,整个人都掩耳盗铃的藏起来,虽然他藏不住什么,但是此刻无颜面对竹晏深。竹晏深双手插兜立在病床前,看棉被下的一团人型,心里的话酝了好几圈,不知从何说起。
有些话,他没立场说,他只是他的班主任,不附加任何其他责任。可是有些话他也憋不住,按年龄来说,他没比他大多少,也算是个大哥哥。他走过他的路,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他,但竹晏深觉得,此刻他是离方析最近的人了。
周遭的呼叫铃声,吵闹声,痛苦的呻吟声,转床师傅叫着小心让开的声音此起彼伏。
被子内外,两个人僵持了几分钟。竹晏深先开口说,“还回学校么?”
按着靳绍芹的指示,他本想说,回家休息几天。可刚看到方春玲和他相处的模式,他意识到不能再把方析往不对的方向推去。方析掀了个被角,瓮声瓮气道,“竹老师,你能收留我么?”
竹晏深一下子笑了,收留?他一把掀开被子,和少年四目相对,“最多一下午,晚上我就要把你送回宿舍。”
“滑翔伞,岩降,好玩么?”
回去的路上,方析坐在副驾,望着窗外问竹晏深。竹晏深说没尝试过,问这些干什么。
“我想变成一只鸟。”方析的目光透过玻璃延伸到天空的深处,“飞啊飞啊,我特别想体会这种飞翔的感觉。竹老师,你说我要是只鸟,应该叫什么名字?”
竹晏深专心看路,不回答。
“有时听到楼下有人叫我,于是我就想飞下去。可是我站在楼顶就想起我不是鸟,我还没翅膀。”
“方析。”竹晏深问,“你这样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快乐。考第一也不快乐,做对了题目也不快乐。室友们因为成绩不理想会难过,我挺不理解的。他们有朋友,父母,有喜欢的女生,他们应该快乐。竹老师你知道么,其实我们班不快乐的人挺多的。”
竹晏深说,“你妈妈好像很强势。”
“她啊……”方析收回目光,垂下头,“总是说缺钱,可钱赚多少是多?”
“你也要理解一下她。”竹晏深道,你妈妈很伟大,不容易的。
方析放弃反驳,无奈笑了下。
竹晏深停好车,方析环视四周,原来您住在这里,我妈的店就在小区门口。他跟着竹晏深上楼进门,竹晏深打开空调,收起早上兰箐幽晾在阳台衣架上的衣服。方析站在客厅里,不敢坐也不敢动,讷讷道,竹老师,你这房子是不是很贵?
“租的。”竹晏深拖了把椅子放在工作边台,“来,你就在这看书。”
“那你呢?”
竹晏深坐在转椅上往旁边挪了挪,“我在旁边陪着你。”
方析刚一落座,木板塌陷,他往下那么一压,椅子登时散了架子。竹晏深尴尬地把人拉起来,将塌陷的木板重新按在椅背上。他换了把椅子给方析,方析心有余悸问这个结实么,竹晏深干脆把自己的转椅让给他。
少年从书包里翻出试卷课本堆在边台上,带出来一个涂鸦本。竹晏深俯身从地上拾起,这东西他熟悉,他曾经“偷偷”在上面留下一个并不美丽的路飞。
方析也不介意他看到涂鸦本,侧过身子用左手撑着下巴,“竹老师,我们能聊会天么?”
竹晏深放下涂鸦本,也转过身面对方析。他看了看他右手腕上厚厚的纱布,“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方析摇头,“我不要回家,我受不了我妈。”
“那就在寝室休息。”
“我也不想面对同学,他们每晚都好吵。”
方析说,“竹老师,为什么一定要上学,一定要考试呢?”
竹晏深答不出来这道题。
“我要重复着一遍一遍写那些早就知道答案的题目,这有意义么?”
孩子,人生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可竹晏深没说出来。面对身处青春期,又优秀敏感的学生,竹晏深开始体会那句话,孩子是踩着父母的尸体长大的。温尼科特说,治疗不成熟只有一个良方,就是时间的流逝。竹晏深原本将教师,摆渡人这个职业看做苗圃的守护者,他相信每一颗种子都有自己的模样,他只要等待就好。
但是如今他觉得,或许可以尝试去影响,去改变,去剥离孩子们的恐惧,去增加孩子们的爱,去给予更多温暖。
世界上两个人的相遇,或多或少带有命运的目的。他不想看到方析就此变成一只鸟消失不见,他愿意看到的是,他变成一只潇洒的鸟,可以飞很高,也能接受自己飞不起来,懂得翱翔,也知道如何暂停与休息。
方析开始投入眼前的习题作业中。下午出了这样的事,竹晏深早就向靳绍芹请了假,具体情况他不愿意多讲,多少也为了保护方析隐私,只是说学生安全没事,他要请半天假处理善后。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竹晏深看了他好一会,察觉方析情绪已经平稳,于是信手翻开涂鸦本,只是越看越惊悚,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画并不复杂,大都是学校里的场景,线条简单,用色单一,准确说,只有黑色水性笔和红色圆珠笔两种颜色。有一幅画是从教室后面看向黑板的视角,一团团黑色的圆圈挤在黑板面前,像是学生们的小脑瓜。左侧本该是窗户的位置上,涂了满满的一面黑色,然后红色的圈圈又叠在黑幕墙之上。每一个红圈都刻意在圆心处留白,乍一看就像赤红的眼球布满教室。
后面几页上是各种各样的鸟。线条抽象,看不大出具体是什么,有的长相温柔,像信鸽,像天鹅,有的凶神恶煞,像老鹰和秃鹫。这些鸟没有一个是飞在天空上的。方析一连画了好几张,都是断了翅膀的鸟儿摔在地上,有些断了脖子,有些掉出眼球。还有一张画,上面一只鸟都没有,只看到黑色地面上有用红色线条勾勒出的散落的羽毛。
本子的最后一页,是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每一个木马的位置都是一只鸟,而旋转木马的顶棚上落满受了伤的鸟,每一只鸟的翅膀都绑着绷带。
所有的画都没有正确的透视,那些鸟明明很小,却有硕大的翅膀,或者小小的头颅上凸出猩红的眼球。一切怪诞又没有逻辑,但却遵循着某种规律,稳定地呈现一种阴暗和压抑。
只看了一次,竹晏深就不敢再看,他蓦然阖上涂鸦本,想在最后一页空白纸上再画一遍路飞的想法荡然无存。
他摸不清看不透眼前的学生。如果说刚才他觉得离他很近,现在只觉得两人之间横亘着深不见底的沟壑。他试图伸手去触摸,方析却将自己包裹在一团迷雾中。
爱和温暖能化解这阴翳么?
竹晏深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