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再次见贝锦璨，是在她的舞蹈学校。
商场十点打样，九点时候学生和老师上完最后一节课，校区走廊教室已经空无一人。
贺顼进了办公室，小贝马上要把悉达多这本书还给他。
他却不接这个话，随身带了个大的行李袋，“空么？”
“很忙。”
贺顼没有要退场的意思，坐在沙发上拉开行李袋拉链，取出里面的东西。小贝诧异地眼光一亮，想找拐杖起身走过来，贺顼让她坐着别动，拿起假肢走过去单膝跪在她脚下。
是一款最新的智能化假肢，可以让脚踝和脚趾关节更灵活地运动。但是市面上的假肢都谈不上好看，贺顼特地买来碳纤维运动式假肢做了改造。小腿骨架上有一排感应灯，能够随着脚掌触地力量的大小发出明暗不一的灯光。
他确实没有调试佩戴假肢的经验，搞了好一阵子也没戴上，小贝垂眸，就看到他鬓角有了微汗。她不多言语，只是弯下腰帮他，无声地用动作引领教导他该如何做。
假肢的佩戴调试没有这么简单，但是粗粗刚一戴上，小贝就迫不及待站起来，这一起身差点摔倒，贺顼抓着她手稳住了她。
她靠在贺顼胸前，深呼吸几口才离开他，扶着墙壁小步小步往前挪。
因为是运动款，所以走起路来比传统假肢更轻便容易。走了一会她开始加速小跑。
“小心。”贺顼眼疾手快接住了即将摔倒的人。
贝锦璨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她兴奋看着他，“尺寸竟然合适！”
“这也太酷了！”她很意外。刚走路时候她就发现了，速度越快，脚掌与地面摩擦力越大时候，胫骨一侧的灯就亮得更多。一步一步，腿上的灯光就有节奏亮起，像是节拍器一样翻译着步伐的轻重缓急。
“找个专业医生，再配上神经接口，控制运动就会更自然。”
“怎么想到送我这个？”
“因为你要爬更高的山。”
小贝也没听出话外音，尽管尺寸还没完全调试契合，她却耐不住，又起身出去，在走廊上一遍遍走着，走到尽头又折回。欣喜地低头一直注视着机械脚掌，偶尔调皮地跳起来。
碳纤维稳稳支撑她的动作，给了她十足的托举和保护。
贺顼双手抱肩靠在办公室门上，看她像只喜鹊在走廊里盘旋飞翔。
“可以穿高跟鞋么？”她问。
贺顼说，应该可以。
“那——可以跳舞么？”
贺顼说，试试就知道了。
他随手推开一间教室的门，看到地面上道具箱里的服装，突然起了玩心，从里面挑出两个红色缎面带毛茸茸白边的长耳朵兔子帽子，给自己和贝锦璨戴上。小贝讶异地抬头，乖乖让他戴上兔子帽子，摇摇头，就听到装饰在上面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她冲贺顼大笑，毫无芥蒂，也没有防备。
贺顼又翻出一对毛茸茸动物爪子手套戴上，“贝老师，你教教我跳舞。”
小贝转身面对满墙的镜子，盯着镜子中自己的那条酷炫的假腿，尝试着抬起放下，转了个身。站在她身后的贺顼慢了半拍，也有样学样转了个圈。小贝试着加快动作，横着身子走向一侧，又挪到另一侧，然后侧着面对镜子，学着兔子的样子一蹦一跳向前。
那种停滞的感觉仍旧强烈，她分明感受到这不是一条真腿，她仍旧是个钢铁怪兽，她带不动这沉重的假肢。但是又觉得从未像此刻一样轻盈，纵使还是无法随心所欲控制肢体，还是会随时跌倒，还是会撕裂破碎被打败，但是她已经迈出了这一步。
从病床上下来的那一刻，她不断追求的是恢复。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可是随着岁月增长，她逐渐与这条假腿达成共识，她妥协让步，她明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需要新生，习惯一种新的生活模式。是假肢又如何，她可以随便选择喜欢的鞋子而不用在意尺码大小，在懒得走路时候坐上电动轮椅享受特权，也可以用这身体bug去做试金石，验证身边的真情假意。
她失去了，但又好像获得了。
她很想像以前那样，昂首挺胸，像一只真正的天鹅一般在舞台上跳舞。从小到大，大家都羡慕贝锦璨的纤长身材，那脖颈那手臂那双长腿，让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可是她也接受了。诸如现在，小贝回望镜子中戴着卡通帽子的女孩，看她学着小朋友的样子做出可爱的舞蹈动作，真的像只毛茸茸的兔子在地上翻滚又爬起。
视线终于肯眷顾镜子一角上的男人。
她顷刻大笑，也乱了脚步。贺顼摇着长耳朵故意举起毛茸茸的爪子卖萌，只是舞步混乱毫无章法，终于在一个转身后左脚踩右脚摔倒了。
贝锦璨还在笑，她围着贺顼跳，像是嘲笑同伴的小兔子，她欢快地举手抬足做着动作，可是她越笑，眼眶就越酸。
贺顼看到她露出八颗牙齿，努力地笑，眼角却流下泪。
心中起了杂念，本就不顺畅的舞步开始凌乱，贝锦璨一个趔趄摔在了贺顼身边。
两只成年大兔子面面相觑，然后一阵爆笑。
贺顼伸手用大拇指擦去了她眼角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