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最后一天,大家都想早点下班庆新年。竹晏深不能,今天恰巧轮到他带晚自习。
从年级主任办公室出来,一路上他都冷着脸不说话。课间回办公室取材料,贺顼边穿羽绒服边问,“师兄,评职称有结果了么?”
“又被驳回了。”
“不是,你这业绩奖项公开课样样符合,怎么还是上不去?”
竹晏深苦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年级主任说我综合能力还要提升。
“具体哪方面?”
竹晏深拿起一摞试卷和贺顼一起往门外走,“这就是很玄妙的事情了。”他指指手里试卷,说,“比这物理题还让人摸不到头脑。”
贺顼下班成功,竹晏深又回到了他的三尺讲台上。
蓝白相间的校服压在教室里,三十多个小脑袋埋在试卷和课本堆积的小山里奋笔疾书。
乌云沉在窗外,灰蒙蒙一片。
手机不停震动,竹晏深叹口气点开相亲相爱一家人群组,设置静音。
太后:过了年眼看着你就三十了,能不能让我和你爸省点心。知道你忙,只要你结婚了生了孩子,你任务就完成。我和你爸帮你带孩子。我天天愁你找对象结婚的事成宿成宿睡不着,头发一把把地掉,饭都吃不下去。
老竹:不吃饭净出去跳舞,玩得欢着呢,都忘了回来给我做饭。
太后:你是瘫痪了还是没手没脚,不会自己做饭?我催儿子结婚,你不帮忙还在这唱反调。
老竹:儿孙自有儿孙福。
太后:你儿子都要断子绝孙了哪来的服气!我真的要被你们一老一小气疯了!
老竹:快,儿子,你妈要疯了,你快出来表态。
竹晏深离开教室站在走廊上,快速回信息。
咻。
群里弹出一条信息,一个草帽路飞头像回了个单字,嗯。
太后:嗯是什么意思!今年要是不结婚,以后你就别回家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竹晏深:那就不回家了。
太后:你要逼死我是不是!竹老头,看看你养的好儿子,他就这么气我啊,妈盼着你结婚,帮你带孩子减轻负担,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竹晏深:只要我结婚你就不再唠叨我了?
太后:对。
竹晏深点进去老竹的头像,进入私聊,我妈更年期,激素导致情绪不稳,你多关心关心她。
老竹:最近市里老年兵乓球赛,我进了十六强,忙着训练。
竹晏深:你和我妈吵了三十年,这婚姻有什么意思。我现在不想恋爱,很烦,很忙。
老竹:一婚解千愁。只有你结婚这事能治你妈心病,其他什么药都不管用。儿子,和谁过最后都一样,吵吵闹闹一辈子,别挑了,差不多得了。
把手机锁进办公室抽屉,竹晏深回到教室。写不进去教案,他从讲台上起身走下来,踱步看学生们做题。
都说教师是摆渡人,他不同意。
他觉得自己是养蚕人,看着一个个毛毛虫子起早贪黑吭哧吭哧吃树叶,拼命长大,然后钻进茧里挂在树上等待最后的蜕变。
这茧打开会飞出什么,他也不知道。
是蝴蝶,是扑棱蛾子,还是沉浸在梦里永远长不出翅膀的蛹。
竹晏深在第一排正中间的课桌旁停下。方析永远第一个完成试卷。他已经打开练习册写课后作业,竹晏深扫了一眼,竟然是还未讲到的新课的练习题。
方析没因为身边有人看他就乱了思路,笔尖流畅有力,刷刷在草纸上演算。
竹晏深目光从练习册挪到了少年发顶和后背。许是遗传,十几岁的年纪后脑勺就杂了几根白头发。他趴在桌子上写题,竹晏深本想提醒他离远一点,抬头看了看惨白的灯光,又看他瓶底厚的镜片,还是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走过。
方析是种子选手,稳稳霸榜,贡献着班级第一。竹晏深功力地看待他,谈不上喜欢也不厌烦,他与他很像,话不多,却能讲出重点,思维敏捷,逻辑清晰。竹晏深需要方析的成绩作为教师评优业绩,但他猜方析是不需要他的。
因为天才不是靠教出来的。
下班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外面飘了清雪。
昏黄路灯里,糖霜般的雪粒斜着从藏蓝色天幕上擦落,软绵绵贴在挡风玻璃上,化成雨水沿着雨刷落下。
雨夹雪的天气里,路况一塌糊涂,反了光的马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泥泞。纵使恶劣的天气仍挡不住跨年夜里大家的热情,车辆拥挤在主干道上,刹车灯接连亮起,给新年添上喜庆的红。
龟速行驶中,竹晏深看向路边的博物馆,短短一百米距离,怎么都开不到。像梦里总也跑不快那种窒息感。
一个撑着雨伞的姑娘站在博物馆门口看手机。
月青色襦裙配低发髻,上面插了一支步摇。
倩影从竹晏深眼前闪过,他还看着后视镜回味似地去分辨她的裙幅和花钿的样式。
跨年夜里,博物馆推出了奇妙夜展览,从旧年傍晚延长到新年凌晨。
停好车,快步跑上楼走进展厅,在一众穿着汉服的观众里一眼找到那穿月清襦裙的姑娘。
她站在同样身穿汉服的工作人员身边,仔细听着讲解,仰头观看唐寅的《秋风纨扇图》。工作人员微胖,梳了和画里仕女一样的高发髻,手持同款团扇,沉浸式解说。
“兰箐幽。”
兰箐幽不理他,直到讲解员带着观众走到下一幅画,她才转身看向竹晏深。
他这才看清,她额头上贴了红色的梅花形花钿,颊边有一枚螺钿剪裁的扇形花钿,跟步摇垂下的金黄色小扇子遥相呼应。
兰箐幽有些不满,又不能表露。她上下打量竹晏深的装扮,深蓝牛仔裤,土黄色踢不烂靴子,黑色短款连帽羽绒服。
“不是说了今天穿汉服,来博物馆奇妙夜玩。”
“我刚从学校出来。”
兰箐幽看了下时间,“你迟到了一小时。”
竹晏深有些不耐烦,眼神闪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