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的交响乐由弱变强，兰箐幽迷蒙着眼睛关掉手机闹铃时，天还没有亮。
她强迫自己清醒，双手摩挲了一把脸，转了个身子刚想坐起，看到竹晏深挤在她枕头上盖着薄毯一角酣然睡着，呼吸均匀，丝毫没有被闹铃扰醒的迹象。
挪动一半的动作停住。兰箐幽抱膝坐在旁边静静注视昏暗中他脸颊的轮廓。并非贞洁烈女也不是随心所欲的人，只是接受了水到渠成。如果，兰箐幽想，如果关系能仅仅定义为肉体的链接就好了。最纯粹，最简单的一种界定。不过现在也还好，只是在滚床单搭子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不涉及本质的东西——房租水电家务。
那本质到底是什么，规则又是什么。她好想去问问那些喜结良缘的伴侣，是什么样的节点定义了一双男女从陌生人变成亲密恋人。是一纸婚书么，是一席喜酒么，是空无的承诺和一响贪欢么？兰箐幽清楚地明白，这些都不足以定义。
她的父母早就分道扬镳，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中，她厘不清亲密的关系该是什么样子。
浅浅叹了口气，她准备撑着什么东西起身，竹晏深有些烦躁的左右翻身，烙饼般滚了半圈一下子坐起，“几点了，来不及放孔明灯。”
兰箐幽，“来得及。”
两人相视而坐，兰箐幽突然捂住嘴巴，呜呜道，“不好意思，我去刷个牙。”
奈何脚踝有伤想跑也跑不快。
当看到竹晏深扶着兰箐幽从帐篷里钻出来时，贺顼是毫不意外的。尽管兰箐幽口口声声说普通朋友，但什么普通朋友可以共享一个居住地址，一个帐篷，以及——给对方办理出院结账手续。
贝锦璨喝掉最后一口黑咖，脸上一丝疲倦都没有，声音中反而透露着亢奋。贺顼望了望地平线，“太阳要出来了。”
凌晨聚会结束，两人并肩坐在山脚下聊星星，从宇宙到人性，从科学到哲学甚至到玄学，就这么漫无目的却又彼此更想深究地聊了一夜。小贝说她刚出院那阵子，酗酒抽烟OD，作践自己，狠老天为什么不把她这条命带走，非要留下残缺的身躯继续苟活。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失眠，熬夜。
“所以。”她已经摘下发圈，披着一头垂顺的直发斜过来看贺顼，“一晚上不睡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清楚地知道春夏秋冬太阳都是几点升起。”
贺顼揉了揉黑眼圈，伸了个懒腰，“熬不过你。我们最多备课到后半夜，但是多少也要睡两个小时，因为第二天还有无数的课程会议答疑扑来。”
“那，这就是我刚提到的那本书。”贺顼按亮手机提给贝锦璨，“赫尔曼黑塞的书，有点难读，但收获很多。下次见面我拿给你。”
小贝心底嘲弄地暗笑，小把戏，一借一还就是两次接触机会。
她已经重新戴好了假肢，站起来在空地上走了一会，坐下来调试松紧度。贺顼就这么一瞬不瞬盯着她动作，小贝说，“从来没人敢这么盯着我这条假腿看。”
“你觉得被冒犯？”
“无所谓。”她放下裤腿，“你不觉得吓人就好。”
“我在想，怎么可以好看一些。”
小贝意外，“什么？”
贺顼指指布料掩盖下的假肢，“换个更炫的。”
小贝切了一声，摇摇头站起来走向人群。
组织活动时候，不到最后一刻，兰箐幽紧绷的神经根本无法放松，虽然只睡了几个小时，她连困不困这个事情都来不及考虑。她一个人蹲在那里准备孔明灯，边发边喊着，先写祝福，再放灯。等等看完日出我们先来个大合影。
贺顼和竹晏深站在营地边缘眺望远山，天还黑着，一点橘色的光照破幽蓝从山坳里缓缓抬起，随之升起深橘的朝阳。薄雾缠着红阳腾上山峰，刹那间光芒四射，夜幕破晓。
刚刚还隐匿不清的东西霎那间无处遁形。
贺顼问，师兄，要放个孔明灯么，你想许什么愿？
竹晏深别过脸，躲开刺眼的阳光，说出来就不灵了。
“是评职称吧？”贺顼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以竹晏深的资历和水准早就该晋升了。但是他也明白，同在学校里，老师们的试题不是学生试卷，没有那么多可以准绳的是非对错。
这世界有太多的灰。
“你呢？”竹晏深问。
贺顼说，就祝全家身体健康。走，写一个去。
兰箐幽刚在孔明灯上写好愿望，见了竹晏深过来，赶紧翻过去纸面，不让他看到她写了什么。竹晏深向她讨了记号笔，也去一边拿了孔明灯低头写起来。
拼图配对仍旧作数，两人一组扶着孔明灯，在热气的烘托下，手一松，纸灯扶摇直上。
阳光下，山谷里空地上十几个淡色纸灯像是水母般游荡在空无中随风漂远，直到比肩朝阳，随山岚荡到远方。
兰箐幽和竹晏深背对背放飞各自的灯，彼此心照不宣没有问对方写了什么。
萱草紫的孔明灯腾空而上，兰箐幽站在下面，看那一行字从眼前掠过：不要让他发现谎言。
因为这个谎言背后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她利用他获得一个购房资格，也想办下产证就过河拆桥。她曾经问心无愧十足坦荡，不觉得利用有不妥。可是今早醒来，回味着过去种种，突然就心虚。
心虚竹晏深离婚后三年内也享受不到首套房贷款资格，心虚竹晏深知道她的利用后会有如何反馈。她更怕竹晏深要是不离婚了，来分她的财产该如何。她与他没有爱，仅仅协议结婚走不到共享财产这一步。
竹晏深望着远去的纸灯，那上面的字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做一辈子的搭子。
阳光开始刺眼，但他没有躲避，只是眯着眼睛追随纸灯飞跃在山峦间。很大胆的愿望，也是很卑微的愿望。因为不勇敢，所以至此也说不出一句承诺。也因为太诚实，在太阳底下赤裸裸剖开真心，坦荡写下狂妄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