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幺妹扦脚的门市房,天已经黑透了。方春玲打开灯箱翻出钥匙蹲下开卷帘门。方析背着书包站在一旁看。方春玲看了眼儿子,吞咽了一下,眼神隐匿在黑暗中。
方析耷拉着头跟她后面走上两级台阶进了扦脚店,拐进后面半厨房半卧室的屋子。
方春玲背对着方析,锁骨起伏着,心里的怒气压抑再压抑。
刚电话里竹晏深问她了解孩子最近的想法么,方春玲茫然。当竹晏深说出方析的近况和想休学的想法,她脑子几乎空白。从小到大方析就是个多乖巧的孩子啊,懂事听话,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妈干活,学习也从没让人操过心。
是青春期的叛逆么?
方春玲双手撑在灶台上,指甲抠着大理石台面上的油污。方析盯着自己脚尖不敢出声。
“妈。”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可能……病了。”
啪!
方春玲回身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方析呆呆立在那里也不躲。方春玲打完了儿子先哭了,她质问道,“今天不是周五,你为什么回家了,你还要不要上学了?”
“我……我不想念了。”
啪!
方析另一侧脸颊也浮起红痕。
方春玲后退两步跌坐在床上,看一向言听计从的儿子如此陌生,不躲闪也不反抗。一串串的泪珠从眼眶涌出,方春玲说,“我不缺你吃不缺你穿,起早贪黑供你读书,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她伸出一双裂口的手摆给方析看,“我给人洗脚修脚,我容易么我!你为什么不努力,你为什么要退学,到底因为什么!”
“我没有不努力!”方析一把打开面前的手,声嘶力竭地喊,“你们都在冤枉我,我真的尽了全力了!”
“竟然学会顶嘴了!你努力了怎么会要退学,我怎么会接到你们班主任电话讲你考试交了白卷!”
方析突然发疯死地往墙上撞,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我死给你们看,我死了就证明清白了。
方春玲吓着了,去拉方析。半大小子力气比老子还大,方春玲拉不住他,方析痛苦地哭,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糊在脸颊上。他边哭边往墙上撞,我难受,啊啊啊啊,妈,我难受,别让我上学了,我真的想死!
方春玲又心疼又生气,扯着方析袖口往回拽,嘴上仍旧刺激着,“小小年纪就讲要死要活,你能有什么烦心事。”
她骂着又去挡着,最后拦在了方析和墙之间,方析一头撞进了妈妈的怀里。
“妈,妈……”他抱着方春玲的腰跪下。
方春玲抱着方析脖子也跟着跪在他面前。
“妈,你带我去看医生吧。”
“孩子,孩子你听我说,你就是压力太大了,你今晚在家歇歇,明天一早妈就送你回学校。”
方析窝在方春玲颈窝里,撕心裂肺地哭,根本不知道自己后来到底讲了什么。
听到竹晏深到底打电话给方春玲告状,方析心中最后一根线断了。
从初中就开始住校,他与方春玲之间交流仅限于钱不够了,交学杂费。除此之外的事他一概不提。他妈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寡妇,靠着给人出力气挣钱,又能知道什么呢。
他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连第一次从梦中惊醒内裤一片湿滑那事,都是方析翻书自己学明白的。他背着方春玲换床单洗内裤,逼着自己独立。上初中有一阵子他觉浅,说睡在十二个人的寝室休息不好,第二天上课瞌睡。电话里方春玲让他克服克服。那时候她给人家当住家保姆,严格说起来娘俩连个落脚地都没有,每周末都是方春玲带着借东家厨房做好的菜在肯德基见儿子。
去了几十次肯德基,方析懂事地没要过一杯可乐一份薯条。
见的世界大了,读的书多了,方析知道他无法苛责母亲。方春玲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但这次他渡不了自己了,他像是初生的婴儿急切想洄游到母亲的子宫里,在那个透着声音光亮却又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舔舐伤口寻找慰藉。
在此之前,他自救过,而且也相信过竹晏深。
可是竹晏深将两人之间隐形的脐带剪断了,方析只好回避着保护自己,尽管他知道回了家也会被方春玲一顿臭骂。但他没有退路了。
“你别道德绑架我。”方析抽泣着说,我们谁都不欠谁的。
方春玲比他先找回理智,她抬起儿子的脸,帮他抹了抹眼泪,端在手心里仔细看,又摸着他额头渗血的伤口,“你怎么这么傻!”
隔断从外被拉开,方析警惕回头。
老邱拎着刚从市场买的菜和肉立在门外,看哭作一团的母子,无比尴尬。
“我刚看你儿子回来了。”老邱提起手里的菜跟方春玲说,“今晚你们娘俩多歇歇,我给你们做吃的。”
方析问,“妈,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