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无痕
云哲2024-07-29 16:335,761

  刘桥死死盯着这张照片,何肖羽则一瞬不瞬地捕捉着刘桥的表情。

  只见刘桥的眉角冷不丁跳动了下,似乎在那一瞬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波涛,随后猛拍扫了下桌面,像是在生自己的气,又像是在生时间的气。

  但他的表情却非震惊,仅仅是得到了某种确认,令他火冒三丈的确认。

  “果然!”

  刘桥一字一句,两只手指在膝盖上连续点动,试图平复他的心情。

  “看来刘队并不意外。”何肖羽说。

  “做我们这行的,都不怎么迷信。一个人死而复生,通常只有几种情况,要么当初就没死,要么死的就是别人。我们最先就验证了当初受难的丁学林的DNA。丁学林确实死了。我便只能推想,如今回来的人冒名顶替的可能。可就像刚才说的,这个人的DNA也是丁学林。唯一可能,就是有两个人拥有同一套DNA信息。也就是同卵双胞胎。”

  “可惜,赵胜的身份没有造假。出生证,家庭关系都很完整。而且和丁学林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所以警方才一直没有最终落实这个猜想。”何肖羽接道。

  刘桥不置可否,因着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情绪也很快平复下来。

  “所以,为什么要让丁学林回来?应该不是为了让他还铭锋诈骗案的赃款吧?”

  刘桥眼中带着批判,酝酿在何肖羽心中多年的情绪,便由此点燃。

  他忍不住低吼:“因为六年前的事从来就没结束过!但是时间却冲散了所有的证据与可能,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唯有丁学林‘死而复生’,才能让那些已经盘踞在黑暗里的人重新出没,才能再次推动六年前的调查!就像现在这样,刘队不正是因为丁学林,才坐在我面前,逼问我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学林重新回归,确实可以将六年前的事件重新拉回视野,但是你可曾想过,世上存在着蝴蝶效应。你决定开始,却没办法预料到它将会以什么形式往下推进!就像你现在,没有预料到苏汝山会突然坠楼,更没料到只差一步,苏可和她的母亲也跟着苏汝山一起坠入万丈深渊!你更没有想到,你心目中的敌人或许远不止一个!他们正在蠢蠢欲动,而你,完全不知他们在哪里,即将做什么!”

  说到最后刘桥直接站起,狠狠将双手按在了桌面上。

  何肖羽的脸终于扭动了下,在刘桥的攻势下,他也下意识站起来用力撑住桌子。

  身后椅子瞬间倒地发出刺耳巨响!

  他张口,翕动的唇里俨然要脱口爆发出什么激烈的话语。

  可是到了最后,他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他反驳不了。他只能站在那里,不规律地喘息着,最终,收敛锋芒,闷头捡回了椅子。

  他什么也没说,一屁股坐回去,定定看着前方,又似乎哪里也没看。

  刘桥顶到嗓口的怒气,也因此终于消散些许,他也跌坐回来,重新看向眼前人。

  “何肖羽,不,该叫你许航。我知道六年前的事,让你很不甘心。从高军死的时候,你就一直在追查这些事,到后来,关联人一个接一个地出事故死了,连你的朋友江明也没能幸免。在他们眼里,包括在楚辞这小子眼里,你兴许是个不合群,只是为自己的目的,把别人卷进来的孤僻小子。但是我知道,你是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了。你的时间,停在了六年前,推着你活到今天的,不是什么对生活未来的向往,而是无尽的愧疚,还有对那些没能回应你的人的怨怼与失望,包括你想象中的警察。所以才造就了宁愿单打独斗的你,今天的你。”

  何肖羽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扎穿,抽动下脸颊:“你又知道我什么?”

  “远比你以为的多!”刘桥一字一句,“我想让你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有些人,也不像你想象得活得那么轻松。”

  何肖羽哂笑:“如果你说的是楚辞,对,他确实没忘记过去,但他什么也没做,他也做不到什么——”

  “我说的不是他,是我!”刘桥再次打断何肖羽。

  何肖羽一时哑然,似乎并没理解刘桥的话。

  没错,这位刘桥刘队长,确实是一路在跟进近来这几起案子,也确实对过去的事了解不少,但全然说不上“活得不轻松”。唯一能配得上这句话的情景,便是刘桥或许曾参与过煤气爆炸事故调查。

  难道因为当时结论是事故,所以才在发现新疑点后,想要弥补当年的过失?

  然而,刘桥此刻的表情太过深沉,并不适合这个情景。

  正当何肖羽紧皱眉头,思索刘桥话中含义时,刘桥自己接下了这个话茬。

  “许航,你终究没听我的话,好好去考大学,好好生活。”

  何肖羽先是疑惑,猛地,他瞪大眼睛,再一次地站起身!

  漆黑暗淡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些事。

  那一晚,是煤气爆炸事故发生的夜晚,也是他与江明因猎哥相遇的夜晚。

  而那天,他还见过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和江明先后见到的这个人。

  那个人戴着警帽,穿着制服,明明也是刚出社会没多久,却总是一副大哥的样子。他很符合人们心中的警察形象。他看起来年轻,有活力,而且正义。

  但是那会儿,何肖羽……该说是许航,急着离开,根本没太听这个标准警察说了些什么。恍恍惚惚间,他就只记住了那个在父母陪伴下,有说有笑地办理手续离开的江明。兴许,那是他心中所羡,不经意刺痛了下,所以才记得格外深刻。

  由是,便更淡化了那一天所遇到的其他人,包括那名警察。

  这会儿再仔细想想,他做笔录时虽然并没称呼对方,可是江明却一直在楼道里喊着“刘哥,刘哥……”

  一瞬,名字和相貌,终于对上了。

  只是除了眼神之外,眼前这人和那名年轻民警毫无相似处。

  他翕动唇瓣,不可置信地确认着:“你是……当年,六年前……给我们做笔录的……”

  他愈发不确定,那时候的那个人,明明是个民警,并不是刑警。

  刘桥笑了:“嗯。我就是那个给你们做笔录的,长滨派出所的民警,刘桥。”看似轻描淡写,眼神却比方才深了许多,而后又加了一句,“也是后来,江明被绑架时,参与救援的人员之一。”

  何肖羽再次抿紧唇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应该回些什么。

  刘桥便也站起来,直面何肖羽继续说道:“所以说,许航,这世上不光只有你觉察出六年前的事有所蹊跷,不是只有你想挖出过去真相,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游荡在愧疚的苦海中找不到出路。即便是我一个外人,也在这六年间,不断问了自己许多问题。当我把江明从猎哥那里解救出来,我明明察觉到了江明的状态不对,明明觉出他可能有所隐瞒,为什么我没多想一想……倘若我再多问一句,是否江明就不会遇到之后的事故,是否这个孩子现如今,已经完成了他的梦想,和楚辞一样成了一名警察。倘若……我再机敏一点,再能干一点,后面的那些命案,是不是也有可能不会发生?”

  何肖羽吞咽了下唾液,心中激荡起万千情绪。

  是啊,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也正是他曾昼夜不眠追问自己的?

  倘若,倘若他从来没有把江明卷入过这些事,倘若,那一天他去赴了江明的约……倘若,他没有用那些蹩脚阴暗的方法对待过江明。

  江明他现在,又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总归,该是活着的,而不是长眠地下,只剩一座石坟。

  “所以……你想说什么?”

  何肖羽的声音开始微微轻颤,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冷静。

  “所以我想说,既然我们的时间都停在了六年前,为什么不互相信任,一起了结一切?”他略微向前探了身子,双眼直逼何肖羽,“何肖羽,和警方合作吧,别再单打独斗了。我不想再分警力与你周旋。从苏汝山死的这一刻,你就应该察觉到了,这件事和你想象的并不一样。”

  说着,刘桥再次拿出一沓打印纸。

  上面是各个地方的监控录像,还有一些调查报告。

  是关于之前苏可家里被“盗窃”一事。

  “你应该很好奇,为什么派出所这么久没给出回应吧。”刘桥指尖在上面点了两下,“因为是我,暂时把它截下来。”

  何肖羽看到刘桥凝重的表情,神情也跟着肃杀起来。

  他立刻拿起那张打印纸看,发现每张图中,都存在着一个很遥远模糊的身影。

  但是这个人明显清楚哪里有摄像头,几乎全避开了正脸。

  而且他的衣服穿得也很厚,强壮得有些违和。

  是伪装过的体型。

  “我想,进入苏可家的这个人,不是苏汝山,也不是什么小贼。是有预谋的,且很了解苏可工作习惯和时间的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何肖羽捏着纸的手力道逐渐加大:“凶手不是苏汝山,或者说……”

  “不仅仅是苏汝山。”刘桥坐回椅子,后仰着重新看向何肖羽,“你调查了这么久,应该已经把不少案子和人都摸透了。如果是你,应该已经从其他地方看出了事情的不寻常。”

  何肖羽看着监控打印图许久,慢慢将其放下,终于也坐回椅子,迎上了刘桥的眼睛:“苏汝山是杀人凶手,但是,让苏汝山死于非命的人,更像煤气爆炸事故的主谋。”他顿顿,一言点破了一个关键推断,“有些人,死于谋杀,有些人的死,却被完美伪装成了事故。如果以这两者来重新划分案件……后面这个人手上的命案,远比苏汝山多。”

  刘桥赞许地扬了下唇,便是等同默认了何肖羽的话。

  “你说得没错,通过苏汝山分散处理的证据,还有我们同事去寻找的新口供,以及DNA证据,已经可以确认,苏汝山就是杀死张豹的凶手。其动机,应该是灭口。”

  刘桥又拿出几份口供,其中也囊括了对江维栋的新口供,而后将那些碎片线索连点成线。

  “六年前,苏汝山因铭锋诈骗案损失不少财务,但因为当时警方无法追回所有赃款,苏汝山便决定向警方隐瞒了铭锋的一只漏网之鱼,也就是当初将他拉进铭锋事件中的铭锋主谋之一,丁学林。然而丁学林那时候已经和新婚妻子办好移民手续,打算过不了几天就离开,自然不会顾忌苏汝山的威胁。苏汝山大抵是恼羞成怒,酝酿了一桩谋杀案。他要亲手报复丁学林。”

  刘桥再次拿出一份口供,是来自还在服刑的猎哥手下的。

  “据猎哥早年的同伙告知,苏汝山曾联系猎哥,去寻可以用来杀人的氰化物。”

  何肖羽迅速蹙了下眉,这种情况,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当时苏汝山是想毒死丁学林?”他顿顿,“所以他实施了吗?”

  “实施了。”刘桥再次拿出了一张模糊照片,“那一年,丁学林家附近还没什么摄像头,我们调查了很久。但很幸运的是,那附近有一家公园照相点,他们的镜头,正好可以扫到丁学林家附近。我便把相关时段所有能找到的照片都找了一遍,然后发现,煤气爆炸事故当天晚上,苏汝山曾进入了丁学林家这栋楼。”

  “苏汝山实施了他的毒杀计划,但是当天晚上,丁学林却死于煤气爆炸事故。”何肖羽眯缝起眼睛,“虽然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当年的警方,是否也对丁学林进行了尸检?”

  “当时丁学林的直接死亡原因并没有值得尸检的疑点。为了验证这件事,我还去了趟当时参与事故救援的医院,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丁学林死亡时,身体器官血液并没有异样。他没有中毒。”

  “是没来得及饮毒?”

  “那倒也未必。”刘桥若有似无摇了摇头,“在问询猎哥旧部的时候,我还听见了一个有趣的事。丁学林洗白铭锋部分赃款,是通过了当时在香港很盛行的地下赌庄。而在长滨可以搭线这档生意的,只有猎哥。”

  何肖羽思了片刻,微讶异:“丁学林是猎哥的大客户。”他继续深想,推断,“所以猎哥根本不可能真想丁学林死。”眼光一闪,“猎哥给苏汝山的兴许根本不是氰化物,他坑了苏汝山。”

  刘桥清浅地弯了下嘴角,再次默认了何肖羽的推断。

  何肖羽确实没想到猎哥与苏汝山、丁学林之间还有这么一层关联。

  “但是看苏汝山不惜冒着风险,也要灭口猎哥张豹来看,他自己并不知晓这件事。”他顿顿,给出结论,“他认定自己是杀丁学林的凶手,甚至他还会觉得,那场煤气爆炸事故真的是偶然发生,只是老天帮了他一把,帮他毁尸灭迹。”

  何肖羽哂笑:“他应该到死都不知道,在这几起命案里,或许还隐藏了一个人。”

  刘桥与何肖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照片上那个便装的人身上。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屋子里落针可闻。

  又过许久,何肖羽才再次开口:“这个人的确存在。六年前,我之所以笃定高军是被他杀,不……确切地说,是笃定煤气爆炸事故是人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煤气爆炸事故发生当天,高军曾和一个开捷达的人在一起喝酒。但是没人清楚地看到那个人是谁。就是这个人,让高军‘自己’去买的密封条。而这些封条,据我判断,正是煤气爆炸事故可以发生到如此规模的重要条件之一。这么多年,我完全找不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信息。”他顿顿,想起什么,又补了句,“我想起来了,除了他,还有一人,是我怎么也打听不到的。”

  何肖羽依然盯着照片,抿了下有些发干的唇,“就是江明出事之前,曾有一个人找上了他,那个人自称也在调查煤气爆炸事故。江明给我留下便签,曾想与我一同去见见这个人。”

  “后来呢?你们见到了吗?”刘桥眼神凌厉起来。

  关于那天的事,何肖羽几乎不敢回忆,尤其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有些可能性已呼之欲出。如果他们真是一个人,那么一切的因果之锁,都会更加残酷地加注在他身上。

  他的罪孽,将更加深重。

  “没有。”何肖羽艰难将这两个字挤出,“那天,我故意没有理会江明的邀约。我想江明是想和我聊聊这个人的,可惜……我没有听他的话。”

  “如果那个人与事件有关,那天或许是唯一能见他的机会。”

  刘桥一针见血地点破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何肖羽的唇瓣颤动了下,放在桌子边缘的指尖儿,无形扣紧。

  半晌,才继续喃喃说道:“然而,我之所以这六年,没有第一时间去怀疑这个人,是因为在江明约定时间前,我收到江明消息,说那个人临时有事,见面取消。我以为江明也没见那个人。而偏偏在前阵子,我在调查苏汝山的时候,听说他那天曾开着一辆新捷达去见过江明。我便更将注意力放在了苏汝山身上。”

  “经过今天的事,这个想法应该变了吧。”

  何肖羽不得不认:“苏汝山碰到江明,应该才是巧合,是我的判断出现了偏差。但是另一面,世界上的人很多,我也不是什么警察侦探,有我找不到的人,也很正常,所以我也只是想到了这个人,并不是确定他就是与这些事有关的那个隐藏人。”

  或者说,他宁可那个人与此事无关。

  这样,也只有这样,他兴许才能获得一口喘息。

  刘桥却没放过这个机会,追问道:“江明的便笺,提过他要见的人是谁吗?”

  何肖羽再次点头,他记得很清楚,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现在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他的身份是杜撰的。”

  他说话间,将另外几张照片,一张一张地放到桌面上。

  照片上是各个角度的事故现场,还有不同角度可见的白骨。

  “前阵子的新闻你注意过吗?滨海市,连续发现了多起事故的女性尸骨。‘媒体猜测’,滨海市,确切地说,是长滨县,藏匿了一个连环凶手。”他顿顿,愈发低声的,如同悄悄话一样对何肖羽继续说道,“这几名死者,生前似乎都接触过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而这个人却没在任何人那里,留下真实出现过的痕迹。”

  何肖羽猛地抬头,定定地,再次看向桌上照片。

  他怎么也没想到,调查至今的事件,竟扯上了一桩连环凶杀!

  这个情况要远比今天看到的任何事都让他来得意外震惊。

  而在震惊途中,他的目光无意间又落在了“入室盗窃”事件的照片中。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背脊。

  如果这个入室的人,就是藏在暗处的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对苏可了如指掌,甚至还以这种方式近距离接触过……

  苏可与死亡,竟如此靠近过。

  

继续阅读:第八章(3) 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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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色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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