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坦诚
云哲2024-07-29 18:446,060

  何肖羽再次盯住那些白色尸骨,心脏跳得愈发剧烈。

  那是一种后怕,汗毛倒竖的后怕。

  如果对方不是潜入找东西,而是目标在苏可,那么她……也会同江明一样,因自己的一念主张,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刘桥看着何肖羽逐渐惨白的脸,稍稍放软语气:“所以,许航,丁学林的出现,确实会迫使像苏汝山这样的人激进行动,但同样也会激发那些藏在暗处的凶手悄然动作,而偏偏,如果这个人当年知道江明在调查煤气爆炸事故,此番丁学林回来,他第一怀疑的,必然是江明是否曾告知过身边人。又偏偏,苏可也确实在调查相关事件。换作你是这个人,你会怎么想?”

  “我会……我会把苏可列为第一威胁对象。完全监视起来,或者……除掉。”

  何肖羽的声音弱不可闻,但他说出每一个字时,齿间都在用力。

  刘桥认同地点点头:“没错,我想,这就是苏可家里被潜入的真正原因。对方想确认她是不是把丁学林带回的人,并想确认苏可如今掌握了什么。”

  “但苏可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她手上掌握的线索……最后也都指向了苏汝山。”

  “对。”刘桥再次应声,“这大概就是对方最终退出,没有进一步动作的原因。”顿顿,“显然,这个人很想将这一切,所有命案,全都扣在苏汝山的身上,用他一条命,了结一切。”

  “可是他做得并不完美。他对苏汝山的栽赃,尚没把其他案子,尤其是那些连环案子放进去。如果是我,我会把它们全都编织在一起后再让它结束。这才是了结一切的方法。”何肖羽冷着声音说。

  “是啊,这个人很狡猾,按理该是这样的。但显然,有什么事让他也焦躁起来了。兴许是因为丁学林的出现,兴许是苏汝山发现了什么,又或许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总归,他一定有一个不得了的理由,令他必须马上杀了苏汝山。”说到这里,刘桥的声音再度沉了一沉,“你协助警方,挖出了苏汝山,这点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承认你的能力。但走投无路的疯子,却比苏汝山危险百倍。你应该最能理解这句话,许航。”

  刘桥话说到此,便不需多言。

  何肖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事情牵连之大,已经不再是寻常调查可以解决的,而且迫在眉睫。有些事,只能是警察来做。而不是一个摄影师,或者是杂志社的记者编辑。

  要么协助警方,要么彻底放手,等待消息。

  只有这两个选择。

  “我想考虑一下。”何肖羽沉默片刻,说道。

  刘桥倒不逼他,微笑点了下头:“作为一名警察,也作为江明那孩子的旧识,更作为楚辞的领路人……不管作为谁,我都不会再让悲剧重演。我要彻底了结这一切。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

  何肖羽没再回答,只盯着桌上的照片,微微出了神。

  *

  与此同时,苏可在另一个房间,做完了简单笔录。

  警察同志送她出来的时候,楚辞一直等在外面。

  听见门响,楚辞立刻紧绷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关切与不安。

  “苏可,还好吗?”他大步上前,又不敢过度亲近,“应该让你先休息下的。”

  说好,确实算不上怎么好。终究今天发生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大事——她的继父绑架了她的母亲,她的继父坠楼惨死,她的母亲还有她也差点命丧黄泉。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精神紧绷到极点,何况还是连续发生。

  但兴许是她早在六年前就经历过一次巨大生死考验,又兴许是在社会杂志社做了许久,每天都在面对这些无常世事,冷静得确实比常人快了许多。

  至少,掩饰得比常人更快。

  她悄然吸了口气,努力撑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今天这事儿发生得突然,又可能是蓄意谋杀,当然是第一时间解决最好。我也没受什么累……”又紧张问道,“对了,我妈呢?她出来了吗?”

  楚辞立刻安抚般拍了下她的手臂:“别担心,阿姨也在做笔录,应该也快了。我先送你去休息室等她。”话说间,他已经开始替苏可领路,试图说一些其他的话题让苏可放松。

  苏可跟在其后,看着楚辞熟门熟路的样子,再想想刚才楚辞在门口等她时不安的模样,饶是她再不敏感,也大抵猜出些什么,更何况她还是个社会杂志的调查编辑,于是便在走过拐角时,主动开口:“楚辞哥,你是有话想和我说吧。”

  楚辞身子陡然一僵,步子慢下许多。他又迟疑着走了片刻,才最终停下来。

  “苏可,很抱歉,我之前瞒了你,我……”

  “你是想说,你其实考的不是律师,而是警校,对吗?”

  楚辞身子再次一僵,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苏可。

  苏可苦笑半声:“……老实说,原本我还并不确定……我只是看楚辞哥你今天来得过于快了,还叫来了刘队长,再加上刚才你和其他警察大哥的说话方式,他们叫你小楚,好像还有人问过你师父的事……我就算是再木讷,也能觉出几分……”她顿顿,最后用着一种试探的方式问,“楚辞哥,所以,你当初考的真的是警校吗?”

  楚辞目光有些游移,最后,才重重点了下头。

  “最开始,我是想要完成江明的遗愿,你知道的,他一直想当警察。但是当我真的进入了这个领域,学到很多看到很多后,我也渐渐开始对过去的事产生怀疑。”

  如此,之前徘徊在苏可心中的许多困惑,终于解开了。

  比如,为什么当初楚辞和何肖羽重逢时,一听何肖羽没想报警,楚辞会那么生气。又比如,为什么楚辞在那日争执后去而折返,突然一改常态说要积极配合他们,而且效率还出奇的高,再比如,为什么在寻找苏汝山证据的时候,他可以表现得那么像勘查现场的警员,一点不像初出茅庐的实习律师。

  他一直在暗中引导着调查的进行。

  另一面,也充分证明了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们看似是在自己调查,实际上警方全程在保护跟进。虽然对于楚辞的隐瞒,她确实有一丢丢的不满,可比起那些,她更多的是一丝感激,和一抹忧虑。

  “所以……楚辞哥,你既然去考了警校,是不是说明,这六年……其实从来没一天放下过当年的事?”

  “怎么可能放得下!”楚辞突然添染了几分情绪,又怕自己失控,立时压住额头,让自己缓和些许,“我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没有任何理由的,突然以那种方式死了……我甚至连最后一句话……连声道歉都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楚辞终于不再掩饰,声音里都添了哽咽。

  苏可默然。果然,考取警校的初衷,是因为放不下对江明的悔恨。

  这个动机,是痛苦的、悲伤的,堪称梦魇。

  以至苏可不知,现在到底该祝贺他加入了优秀的刑警队伍,还是劝说他忘记过往。

  有些话,实在太轻飘,连她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用以劝慰他人?

  由是苏可也沉默了,低头看着鞋尖儿。

  楚辞立刻恍回神,其实他的情绪素来稳定,可话题一旦涉及江明,总会让他无处宣泄。这会儿势必让本就不安的苏可更加不安了,于是连忙对苏可笑了一声,试图轻快语气:“苏可,只要你别怪我就好,我也不是故意隐瞒,主要因为有纪律和任务……但是现在这项任务结束了,等今天事情结束,我再向你详细解释……”

  他一抬眼,正好看到自己的同事陪着王美珍出来。

  楚辞就像是找到打破尴尬的救命稻草,眼睛立刻亮了,再加上本来也很关心,拍了两下苏可手臂示意后,径自迎过去,他先和同事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带着王美珍朝这边走来。

  “阿姨,你和百花先在休息室等一下吧。待会儿许……何肖羽那边笔录做完,刘队会来再看看你们,最后了解下情况。”

  楚辞很清楚苏可的情况,特意做了这样的安排,让苏可母女有个独处空间。

  苏可用眼神感谢楚辞之余,看向了慢步走向自己的母亲王美珍。

  但兴许是因为仍处在一个陌生环境,被迫要应对许多素未谋面的人,她看起来仍然有些战战兢兢。身上包裹着一件厚实的军大衣,将她衬得尤为瘦小,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但在看到苏可的一刹,游移不定的眼睛刹那亮了光,一瞬间找回了生命的元气。

  她立刻朝苏可快步走来,似乎在这一瞬,她的安危不再重要,什么都无所谓,她只是急着确认眼前她的女儿是否安好。但她又不敢贸然跑到她跟前,仅仅几步,便止住步伐。然后用着那双晦暗又急切的目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苏可。

  她的心弦始终绷得很紧,直到确认苏可安然无恙,她全身的肌肉才渐渐放松。

  接着身子一软跌倒在地,随后捂着脸开始哽咽,到后面失态到放声大哭。

  旁边跟着的几名派出所的同志也慌了手脚,大抵是没想到,这个方才还像行尸走肉般机械回答着问题的女人,竟猝不及防地爆发了她的情绪。

  “女士……王女士?”女警官关切地凑到她身边,想要扶起她。

  苏可却先一步抓住了王美珍的手臂,递了个眼神给女警官。

  女警官便明白了,和同事一起退后半步,任苏可亲自扶起王美珍。

  “妈,我没事,你也没事,事情都结束了。”

  这是苏可唯一能想到的安慰的话。她顿了顿,想着还是补充了一句。

  “苏汝山,已经死了。”

  这一声过后,王美珍浑身僵硬了下,然后哭得更加大声,双臂紧紧搂住了苏可,两只手不断用力,不断用力,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好像抓住了她这辈子唯一,也是最后珍惜的宝贝。

  苏可感受到王美珍剧烈颤抖的身体,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妈,没事了,都没事了。”她凑近王美珍耳畔,心拧成了一团,“但是你要告诉我,这一切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王美珍依然在哭,伏在苏可肩头,翕动的唇里,只能断断续续又重复地挤出几个字:“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是妈妈……是妈妈对不起你……”

  王美珍哭得像个孩子。

  苏可肩头承受着母亲全部悲伤的重量。

  六年前所有的委屈和难受,都因着这句话缭绕心头,她的眼眶也开始泛红,她也想哭了。可同时她也很清楚,这时这刻,她的眼泪,只会让这个几乎破碎的女人彻底崩溃,所以她忍下了,紧咬着下唇,再次用力抱住王美珍。

  “妈,都结束了,真的都结束了。”她顿了顿,“我知道,呼机里的消息是你冒着风险传给我的……妈,我知道你从来没抛弃过任何人。没抛弃过江明,也没放弃过我。是你拿到了苏汝山犯罪的证据,是你保护了我。”

  王美珍身体再次僵硬了下。

  她的手臂力道有了些许放缓,但这之后,却一直在摇头。似乎仍在用无声的言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对不起,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们。

  *

  不知过了多久,公安局的过道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王美珍也冷静了许多。随后在苏可和楚辞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休息室。

  楚辞很有眼力见儿,这个时候,他只负责给两人拿了一点零食和热水,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休息室的门,姑且将这个独处的机会还给这对母女。

  此时黄昏近消,窗子外,隐隐有街市的灯光洒入。

  有些喧闹,却令人有种回归生活的宁静。

  终究,身处这样一个地方,总会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命案,犯罪,生死,抓捕,都离寻常人,太过遥远。

  苏可为自己和母亲各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没有把手的黑色沙发上,先和母亲各自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从喉咙里咽下的温度,微烫,又不至于灼烧黏膜。

  这样温度的水,已经可以喝了,但是须得小心,得一点点地啜饮。

  得非常耐心和小心。

  正如此刻,苏可面对母亲时,脑子里因顾忌而生出的百转千回。

  她时不时就会透过水蒸气偷偷瞧上母亲一眼。母亲受了一天惊吓,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协助调查,最后还嚎啕大哭了一场,此刻俨然筋疲力尽,眼睛里透着疲态,好像随时都会睡着。

  但她还是强行忍着,喝着热水,感受着自己生活上即将迎来的巨大变化——苏汝山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她回味着这句话,不免还是有些哀伤的。

  那个人,他很坏,在他们的婚姻中,也曾扮演过一个恶魔,亲手破坏了一切。但他也曾是她多年的挚友,是她在最脆弱时依靠过的避风港,是或许动过心的丈夫……

  他曾经,是真的,很好过。

  王美珍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处理这样的结果。

  苏可亦然,因为那同样是曾看着她长大的靠山叔叔,是她至暗时刻给了她一个家的“父亲”,也是曾经亲自送她去大学,还因着靠窗位与其他家长掰扯到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无疑,他成功扮演过她的父亲,甚至比她的亲生父亲介入得更多。

  但……

  “妈,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和苏汝山,到底怎么回事?”苏可忐忑地转着杯子,她有点胆怯,又必须直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呼机,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他?”

  或许有些事,母亲已经详尽地同警方说过了。

  她完全可以从楚辞那里大概了解。

  但她还是有种执拗,想亲自听母亲说出口。

  王美珍转着杯子,尽管今天说了不止一遍,但在面对苏可时,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它意味着一场巨大的失败,她人生的失败,决策的失败,她作为母亲的失败。

  但她还是提起勇气,一言以蔽之:“苏汝山,控制了我,他是故意摧毁我,摧毁我和你的关系。他‘切断’了我和外界一切的联系。”顿顿,“我也是偷偷见过你联系的心理咨询师,才后知后觉的。”

  苏可眉心迅速皱起,指尖捏着纸杯,但没打断王美珍的话。

  王美珍在安静了几秒后,继续娓娓道来:“和他起初的关系,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们都是同学,他和你爸……和江维栋,关系一直很好。我和江维栋结婚的那些年,他也一直往咱们家跑。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爱着你爸爸,压根不知道他对我怀揣那样的心思。他也大抵没想做些什么……直到那件事发生。”

  提到“那件事”,王美珍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只手扒着沙发,仿佛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支撑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半晌,她才继续说道,“老实说,那时候,我真的整个人都是懵的。我从来没想过……江明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这世上最大的折磨之一,而我……又确实不是什么坚强的人。我整个人蒙了很久……但我发誓,那个时候,我并没真的想放弃这个家,我爱我的丈夫,我爱我的女儿……我……”

  “所以您没有第一时间逃避,而是发生了什么……”苏可语气不自觉压低,“或是说,苏汝山对您说了什么?”

  王美珍不置可否,抓着沙发边缘的手愈发的紧,眼睛里含着泪,也嵌着悔恨。

  “是啊,那时候江维栋的状态也很差,我们无暇去安慰彼此。和我们最近的苏汝山反倒成为这个家的桥梁……他劝我换一个新的环境,引导我逃避……这东西就像是胰岛素,一旦想得多了,就会开始自欺欺人,并对此形成依赖。而越是这样,越是不敢去直面现实的痛苦……然后他在无形中,让我把江维栋,将过去的家,都与那段痛苦记忆连接起来,再然后,他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可以让我逃离痛苦的救世主……”

  王美珍说到这里,自嘲一笑,仿佛是在嘲笑那时信以为真的自己,同样也在鄙夷软弱无能的自己。

  苏可迟疑了下,问道:“那时候,您就和他……”

  “怎么可能?”王美珍几乎立刻否定,语气中带了几分愠怒,“那个时候,我确实很脆弱,也确实感激他对我的好。但是我是有家的人,我有身为妻子的责任……我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毫不顾忌地抛下我的丈夫和女儿?”

  王美珍的义愤填膺,令苏可有些讶异。

  母亲的话,显然与她这么多年相信的有所出入。

  “可是您还是离开了爸。”苏可仍选择直言。

  就结果而言,确实无可辩驳,但王美珍还是红了眼眶,微微颤抖地说,“确实,是我主动提出和江维栋离婚,也和他争吵了很久。但因为那时候你还小,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她顿顿,“总之,是江维栋误会我出轨苏汝山。后来还为了报复我……要去找别的女人私会。”

  苏可迅速蹙了下眉,“您都没做的事,爸为什么……”话说一半儿,她好像明白了,神色再度暗淡不少,“看来被‘劝慰安抚’的,不光是您,还有爸。”

  “现在看来,应该是苏汝山从中作梗,而我和江维栋都太信任苏汝山,以至于完全没察觉这里面发生的问题。不,也不光是信任苏汝山……”王美珍疲惫地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是我们两个,都没想过,我们自诩牢不可破的婚姻与情感,都那么不堪一击。我遇事逃避,而江维栋对我缺乏信任,这才是我们走向决裂的根本原因。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竟会恨上彼此。”

  “但承受这份恨的,却是我。”

  苏可觉得心脏层层抽痛,终还是没忍住接了一句。

  

继续阅读:第八章(4) 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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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色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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