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立刻收起那份局促,大跨步走去车那边。
楚辞瞬间敛去全部的颓然,几个大步下车,替苏可打开副驾驶门。
在迎她进去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窥看她的表情。
苏可知道他的犹豫,便在他回到驾驶位时,主动开口:“楚辞哥,不用太上心。那个人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她故作轻松,扭头去拉安全带,没见到楚辞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
这话说得,就好像她和许航是自己人,而他是个外人。
楚辞心里有些钝痛,并没急着开车走人。
他脑子浑浑噩噩,想的仍是之前何肖羽的那句“轻生”。
他想问的事有很多,可问不出口,真的问不出口。
手指不知在方向盘上来回摸索了多久。
苏可余光看着他的小动作,终究认识太久,知道他很不安,也很清楚因为什么。
委实都是她年轻时候干的那些混蛋事了,其实也没特意要隐瞒。索性摊开。
“那时候我小,家里突然发生这么多变故,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你也知道的,青春期,谁还没干点儿蠢事,谈个恋爱都能要死要活。”她像在调侃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苦涩哂笑,而后认真看着楚辞,“但是现在不会了,楚辞哥。我长大了。”
楚辞再次感到了一丝窒息。
他听得出,苏可这话的背后原是想安慰他,让他放心,可是这也确认了她确实有过险些渡不过去的艰难时刻。
楚辞不知这种莫大的失落感从何而来,酸涩问道:“是他让你走出来的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苏可不禁有些恍惚,脑子里闪过了许多与“咸菜”书信的过往。
她那时,总透过字里行间想象着他,觉得这个人该是阳光极了,所以才被他引领,被他治愈,想要去抓住生命里的阳光。
可偏偏,却是老天爷给她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不,该说是他向她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不该是他。”苏可沉默良久后回答,随后扭头虚望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如果知道是他,我大概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苏可也不晓得这番话是在同楚辞解释,希望他心里能好受些,抑或是在向自己解释缘何这么多年就只对那个人敞开了心扉。她更不想去深思,倘若咸菜一开始就亮明自己是曾经令她萌生心动的“小航哥”,她又是不是真的会只字不提。
但总归,她是这样回答了,这是她理想中的答案。
楚辞凝望苏可,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儿不自觉再次用力。
“对不起。”他鼓起勇气,试图去看那雪白肌肤上是否留着一条残酷的疤痕。
可当他真的捕捉到了一抹浅白细线时,他还是挪开了目光。
无尽的愧疚在他胸口炸开。
他再次,艰难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一句,也不知是在同苏可说,还是在同他曾应下承诺的好兄弟在说。
然让楚辞愧疚,并非苏可说这番话的初衷。
苏可再次凝下声,肃穆道:“楚辞哥,别把别人的事揽在自己身上。这些事真的不是谁的错。我真的不想再连累别人了。别让我们都陷进一个相互赎罪的循环里,好吗?”
她莞尔,绽放出一抹如过去般的笑靥。
“楚辞哥,放松些吧。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得把自己的生活过好。”
她这样安慰。
楚辞却只能苦涩笑笑。
真的能够变成“过去的事”吗?明明连她自己都停在了过去。
楚辞突然感到一阵悲凉,他急切地关心,于她,是一种负担。
她并不需要他的救赎。
楚辞心里再次翻涌起异样的情绪,紧跟着就是一阵颓然。
半晌,喃喃开口:“你……喜欢他吗?”
苏可一时没反应过来,扭头看着楚辞,眼睛里铺着些许茫然。
而后才意识到楚辞指的是什么。
她当然要开口否认,可是唇瓣翕动了两下,又发不出声音。
楚辞心下多少有了答案,脑子更沉,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更紧。
他突然很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他也不太想听到答案。
所以在苏可开口前,他自己接了一句:“不要喜欢他。苏可。”
楚辞郑重地说道,甚至带了点警告意味。
苏可皱眉,就这样偏头看了楚辞片刻。
忽而答非所问般地回应道:“楚辞哥,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楚辞自嘲:“我能瞒你什么。何况你也不会因为我瞒你而生气,所以没必要。”
他的语调里多少带了气。
奈何话音刚落,苏可就衔上一句:“楚辞哥……你真的只是因为何肖羽把我哥卷进危险里才那么讨厌他的吗?你是不是还知道些别的事?”
楚辞睫毛微颤,转眸,对上了苏可的目光。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苏可眸地的锐利,像刀锋一样。
楚辞确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抿了回去,改说了另一句。
“我只想你记住我的话。这个人很擅长伪装,他没有心,始终是个怪物。”
说完,扭动钥匙,启动了汽车。
凉凉的话语跟在了最后:“好了,我先送你回家,有什么路上再说。”
他强行切断了话题。
忽而又想到什么,转头看了眼苏可。
“哦,对了,怕忘了,先把这个东西给你。”楚辞语调忽然轻快起来,扭身从后座上抓出一个购物袋,微笑着将其塞在苏可手里,“阿姨的生日快到了。我没办法当年送,你帮我转交给阿姨。”
苏可低头,购物袋上凉凉的温度扎得她陡然清醒。
方才所有的思绪都被散得一干二净。
只剩一个梦魇般的两个字。
母亲。
她差点忘记了,比起调查过去的事,还有这么一桩大事等着她呢。
*
这天送苏可回去之后,三人便各自开始调查名单人员。
他们似乎不约而同达成了某种共识,即都不特别去提那天在咖啡厅偶然撞见的事。
大抵是也知道有些矛盾无可调和,求同存异便成了“合作”的唯一前提。
而在这样的氛围下,名单调查进行得远比预计得要快。
苏可因为还要顾忌实习和学业,原本就没分到几个,所以很快就完成了。
在捎带手处理了下身边的杂事后,她终于挤出了一个下午,去了一趟购物商场。
——为母亲挑选生日礼物。
等从商场出来,差不多到了和继父约定的时间。
苏可搭车一路赶往家里,可是心情,却随着逐渐缩短的公里数而愈发沉重。
待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就像往常一样,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稳了稳心神。
她不断告诫自己,今天不管母亲说她什么,都不能再像上回同学会时一样急躁回应。
而且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和母亲耐下心好好谈谈最好。
总归这么下去,矛盾只会越积越深。生日,这么好的日子,也算是个难得的契机。
苏可悄然攥紧指尖儿,又深吐一口气,随后按下门铃。
门内照常响起了熟悉的脚步。
“来啦!来啦!”
是继父苏汝山的声音。
苏可身体站得笔直,没一会儿,便见到了苏汝山堆满笑意的脸。
他今天穿得比平时要正式许多。
浅蓝色衬衫,收脚西裤,头上也打了一点发蜡,锃亮反光。
看起来是前后脚才从公司回来,脸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
“哎哟,闺女来得挺早啊。”他扭头朝屋里大喊了声,“美珍,咱闺女回来了!”而后只手便将苏可迎进了屋子,同时扯着领带说,“你先跟你妈妈说说话,我去洗把脸,马上就来!”他倒了两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过道。
“哦,好,爸您快去吧。”
苏可自己走了进来,乖巧地自己换上拖鞋。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王美珍也从屋子里出来。
目光相碰,苏可略略一怔。
今天母亲并不像平时来时一样,只着睡衣或者体恤,而是套了一件灰色的贴身裙子。
虽然因年纪增长,微微可见小腹突出,腰身不再,可还是能从气质轮廓中,捕捉到一丝当年的风情万种。
苏可像是被一根丝线带着,脱口唤了一声:“妈。”
这声带出几分依赖和欢快,突然就与六年前的气氛重叠起来。
王美珍好像也恍惚了下,眼睛微微发亮,好像有那么一瞬也牵起了唇角,转瞬又抿了回去,沉沉“嗯”了一声,暗着眼睛回应:“回来了。”
她的语调像个陌生人,目光只在苏可面上停留了半秒便转去了别处。
苏可心头的热气好像一下子就被扑灭了。
她的眼神也跟随着王美珍的语调一起淡了下去,勉强动动嘴角,跟上了步伐。
大抵是因为前几天同学会不大愉快的原因,今天的生日便在家里凑合过了。
不过至少不用王美珍自己下厨,桌上的几盘子菜,显然都是苏汝山下班时从外面带回的,有着很强的餐厅卖相。中间摆着一个素雅的小蛋糕,蛋糕中间杵着一个跳芭蕾的蜡烛女孩。苏可进门时,目光从女孩身上掠过,不自觉皱了下眉。
母亲是文工团出身,喜欢舞蹈不假。
但是自从不再跳舞,她就鲜少会碰触类似的东西,该说是个心里禁区。
继父买这个蛋糕,或许粗心大意了。
苏可叹气,有些替继父担忧,于是在看蛋糕的同时,也窥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确实也在看那蛋糕,面儿上却无悲无喜,而后又用着一种古怪的眼神觑了苏汝山一眼,这是一种奇异的警惕,苏可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一晃,母亲又好似什么也没看,又转回脸,径自坐到了饭桌前。
苏可本以为能和母亲先在沙发上聊几句,见状,也只能局促地抬起手上的包装袋,主动说:“妈,这是给您的生日礼物。前几天楚辞哥回这边了,这是他给您的。”
王美珍扫了一眼,或是因为熟悉的名字,被迫拾起了一些旧时记忆。
暗淡的眼睛里骤然划出一抹痛,挣扎半晌,还是伸手接了。
原本被父亲形容为美玉的手,骨瘦嶙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捏着礼品袋的力道也很轻,仿佛只要多晃悠几下,袋子就会从那只手里脱落。
苏可下意识又跟着拖了一会儿,见母亲将它转而放到餐桌旁后才站开。
“帮我谢谢他。坐吧。”
苏可立刻按母亲说的,坐到了桌子对面。
然而接下来的几分钟里,空气却凝滞得可怕。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一言不发,似乎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再次交流的希望落空,苏可不由低落,搭在椅子旁的指尖儿攥了又放,放了又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苏可曾不止一次地试图回忆出事前自己和母亲的关系。
明明那个时候,家里最疼自己的就是母亲,她们会一起出去购物,一起调侃家里那两个不靠谱的男人,一起追琼瑶电视剧,一起大半夜偷跑出去吃街边麻辣烫。
到底为什么,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不自觉又想到何肖羽曾说的话。
苏可抿唇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还是决定直切重点。
“妈,上次……在餐厅。”
这句话就像踩在了王美珍的脊梁上,呆滞的眼睛里突然迸出一道利光。
苏可心头颤了下,紧抓着椅子边儿,继续说:“我想知道您是为什么会生气。”顿顿,“我相信您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一口气说完,苏可终于可以抬起眼眸直视王美珍。
王美珍的神情果然微动,哂笑:“相信?连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相信什么?”她扭过头,像是在压着脾气一样,慵懒地挑着购物袋的绳,“你和你爸不都觉得我是个疯子吗?但我确实控制不了,我也不否认。”
她笑容凄凄,一抻嘴角,显出了几道苍凉的皱纹。
“妈,您实话告诉我,这六年里,您——”
“苏可。”王美珍突然打断,不知想起什么,若有似无地说着,“前几天是你哥的忌日,你……去看他了吗?”
苏可身体蓦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
六年了,母亲从来都没提过有关江明的任何一个字。逃避得彻彻底底。
可是今天居然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去了,楚辞哥也去了。”苏可的目光始终放在王美珍脸上。
王美珍若有所思,指尖儿停了又动,动了又停。
“你哥终究是个怕寂寞的人……有时候热闹热闹也好。”
“是啊……是嗯。”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王美珍又问,“在做毕业论文了吧。”
苏可再次意外,母亲很久没关心过她的生活了。
苏可觉得受宠若惊,后背都不自觉地挺直:“嗯,在做论文了,下个月要答辩……实习的也顺利……”
她的心跳得也无比的快。
有些话她真的憋在心里很久了,关于她自己的,关于江明的。她就像每一个独自承受风雨的孩子一样,想向母亲说说这多年里她承受过的悲伤与委屈……
她本来已经绝望,可是今天又看到了希望。
仿佛坚实的墙壁多了一个口子,多了一个可以让一切回到正轨的可能。
可惜太久没有这么样闲话家常了,她刚才回答得又僵硬,又尴尬,就像一个心理素质欠缺的新手面试生。她很懊恼,想要再好好多说一些。
谁知一个字还没说,王美珍却再次打断。
“苏可,以后没什么事,别再来家里了。”她的声音冷淡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终于收回拨弄绳子的手,静静凝望苏可,“苏汝山叫你,你也别来。”顿顿,又补充了下,“不对,你还是现在就走吧。”
满腔热血忽然被浇透。
苏可愣怔,几乎脱口的话,好似被风吹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不,不光是随口,兴许是在为后面的话做铺垫。
母亲终归是不想看到她的,时至今日,忍耐到了极点。
苏可紧紧咬住下唇,扒在椅子上的手指也用力到发疼的地步。
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随着这一起一伏,终于到达了临界。
苏可望着面前的母亲,眼神渐冷,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那句话。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