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珍的眉眼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女儿的态度有些讶异。
抬眼间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你哪能做错什么,做错事的不都是我?”
话是这么说出来了,王美珍却不知想着什么,在末尾抿了下唇,很紧,紧到逼去了血色。
后来力道一松,她顺势站起身:“今天是我生日,不是想让我高兴吗?走吧。”
说着就准备往里面房间走。
苏可血气直冲心头,她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她总会招惹母亲这样无缘无故的厌恶。
她要退去吗,像过往一样夹着尾巴,自惭形秽,灰溜溜地走?
不,她真的不想再走了。
苏可紧紧攥了下自己的手,随后一个大步跨到王美珍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妈,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哥……因为江明吗?是因为您还没跨过去那个坎儿吗?”
王美珍步子微顿,纤细的眉蹙了一下:“多少年前的事了,没什么可说的。”
她想绕开苏可,苏可却再次横脚挡在跟前。
苏可再一次压低声音:“妈,您可能不知道,这六年,我一直在查江明的事,现在终于有了眉目,这个坎儿我帮您过……到时候,等一切了结,您还会这么讨厌我吗?”
王美珍眼皮倏然一抬,她直视苏可,蒙灰的眼睛里霎时布满血丝。
略略起皮泛干的嘴唇翕动起来。
“你说什么,你……”她先是一阵诧异,目光忽而往什么地方飘忽了下,没等苏可捕捉到,她又蓦地直视回来,压着声,一字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了!我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而且那是事故,是天意,天意就得接受!你自己查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还说什么了结,你想怎么了结?你做这一切不外乎就是想连我现在的家也破坏!”
王美珍突然露出凶相,颤抖着紧抓苏可的衣襟,“苏可,你也别忘了你现在姓苏,不再叫江可,也不再是那个江百花!我也不再是过去那个王美珍了。安安分分过好现在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别再整那些乱七八糟的!”
“这不是乱七八糟的事!”苏可恼极,反手抓住王美珍的腕子,“我哥,江明的死很可能不是一场事故,放着疑点不问,在安逸的窝里自欺欺人就真的能幸福吗?如果这背后真的有人捣鬼,他怎么可能安息!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了吗?你是他的妈妈啊!”
“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没了,我早就把他忘了!”
“如果真能忘,那刚才您为什么会问他的事?为什么还能将忌日记得那么清楚!”
“我是个精神病!疯子的话你有什么可想的!”王美珍突然剧颤,狠狠甩开苏可的手,听到卧室门隐隐要开,她身子莫名一晃,冲到客厅角落,抱起一个小箱子,狠狠摔到苏可怀中,“你既然这么想记得,那你就去自己记得!这些都给你!我不需要!也别再在我面前说!”
说完,打开大门,将苏可带箱子一起狠狠推了出去!
“从今往后别出现在这个家!尤其别在你继父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妈,就懂点事儿!”她几乎狰狞,“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想因为毁于一旦!!”
“妈,妈——”苏可满身狼狈,还想推门。
王美珍却强硬将她推倒。
哗啦一声,箱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苏可也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王美珍略有停顿,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这狼狈的孩子,最终仍是冷漠地关上了门。
苏可坐在狼藉中,愣愣看着那扇冰冷的大门。
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会撕破脸到将自己赶出家门的地步。
终于,全身斗志消弭殆尽,再一低头,发现从箱子里的散落在地的东西,竟然是江明的遗物……是他曾最爱的《灌篮高手》,是他曾炫耀买过的唯一一只黑色呼机,是他用过的铁制铅笔盒……
苏可难以置信,像是放在心头的宝贝被糟蹋一样,立刻跪起将东西好好地放回箱子。
然后抱着箱子,再一次,凄然看向那扇门。
他们的母亲,那个曾经那么爱着他们的母亲,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就这样,把这些东西,“扔”了出来?
“怎么能……怎么能……”
苏可咬着牙,终于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痛到这个地步。
原来这就是被抛弃的滋味,真正地被抛弃。
原来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所有挽回的努力原本也是镜花水月。
母亲早就不想要他们了,是真的,真的想割断与过去的连接。
扣在纸箱上的指尖微微收紧,心中竟真的滋生出一种叫“恨”的东西。
可是仅剩的自尊,以及替江明迸发的不甘,让她再不能卑微地去敲那道门。
于是死死咬着自己的唇,捧着那个纸箱,终于离开了门口。
便是前后脚,苏汝山也听到了一些动静,没来得及弄好领子,就匆匆跑了出来。
他只看到一脸木讷的王美珍靠门站在那里,屋里早已没了苏可的影子。
他定住步子,目光逡巡一圈儿。
“孩子呢?”苏汝山沉声问道。
王美珍没答,依然靠着门大口喘息。
“问你话呢?”苏汝山拢紧眉,又朝门方向走了半步,“你是不是又作了什么妖?”
王美珍终于抬眸看向苏汝山,晦暗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凌厉的幽光。
“苏汝山,你知道的,我看到这个孩子就受不了!!以后别背着我联系她。否则,我跟你鱼死网破!”
苏汝山拧眉,不想理会她,想出门去追人。
王美珍却先一步抓起桌上的蛋糕,狠狠朝门口砸去!!!
苏汝山下意识向后退闪了半步,可还是被奶油飞溅得满身都是!
上面嵌着的那个跳舞小人也甩了出来,正好从苏汝山的脸颊划过,割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痕。苏汝山倒吸一口气,立刻用指尖儿确认,看着沾出的点点血迹,登时瞪圆了眼睛!
“王美珍,你他妈的是不是又开始发疯!!!”
这下彻底出不去了。
王美珍冷笑:“苏汝山,我早就已经疯了。你不是知道的吗?就像你说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赎罪,我离婚,我马上消失在你面前!”
苏汝山抽动了两下脸颊,怒瞪王美珍的眼睛里,弥漫出一抹深深的厌恶。
沉默许久,齿间挤出了两个狰狞的字眼儿:“休想!”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面。
何肖羽正在电脑前处理着最后一批名单。
因着东北进入了供暖期,晚上的屋子时常有些燥热。
何肖羽心下有些烦闷,便起身掀掉身上那套卫衣,改换了件贴身黑色背心。看似单薄的身体,勾勒出了隐隐薄肌。
重新回到桌前,何肖羽再次盯回那张名单。
经过了一系列的排查,范围已经缩到极致。
然而尽管进展十分顺利,可是每每看到这份名单,何肖羽总会想起那日楚辞突然决定帮忙的情景,以及他帮着缩小范围的效率。
他虽然不敢说自己对这个昔日同窗有多了解,可是人的本质与思维方式通常有迹可循。
楚辞……怎么可能突然这么积极?而且通过这两天他的观察,他还发现楚辞所调动的社会力量好像也不太像寻常的实习律师。
总觉得这背后还是藏着什么事儿。
何肖羽一边想着楚辞的事儿,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
习惯性地叼在嘴上,然后去桌上摸打火机。
不知怎么的,脑海中的画面突然拐到了一道清瘦背影上。
那个背影看起来弱不禁风,在过道尽头,愈行愈远,然后逐渐消失。
临行前那一道故作无事的微笑,就像是一根小针,密密麻麻点着他的神经。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何肖羽静默着点了烟,长长吐出一口,然后在氤氲中淡了眼神。
而在想着这个人的同时,他又不自觉打开了一封邮箱。
上面是关于名单中某一个人的背景信息。
心底萌生出一个奇怪的猜测。
这时手机突然震动。
何肖羽的思绪猛被切断,他抬眸,顿了半晌,慵懒抓起手机查看。
本以为是关于背景调查的相关回复,却在看到信息后,眉心微微拧起,而后突然抄起椅背上的一件外套,大步离开了家。
约莫半个小时后,何肖羽的车停在了苏可出租屋前的小道上。
安朵早在窗户趴了很久,才看到车灯,便麻溜儿跑去开门。
“何老师!你终于来了,可可她,她到现在还没回来!”安朵裹着衣服,脸色苍白,几乎每说一个字就会踮一下脚,“还有,电话也关机了!”
何肖羽虽然看起来比安朵冷静不少,深幽的眼睛里却闪动出一丝焦躁。
“你先别急,和我说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瞥向房内。
苏可房间大敞着门,黑着灯,确实没有回来过的痕迹。
“我和可可最后一通电话时,她只说自己去办点事儿,晚上会回。可是我听着她的声音不大对,心事重重的,开始我还觉得,是不是最近忙你们的那些事儿没休息好,可细想想昨天她也没这样消沉……前几天这里刚进了人,我、我实在是有点害怕……”
“楚辞那里联系过了吗?”何肖羽问道,想起那天苏可是和他一起离开。
安朵却摇摇头:“我打电话问过了,他说他没和可可在一起。”顿顿,“我当时还没觉得可可不见,所以还没和他说这事儿,就是问了一嘴……”
安朵没敢说,是经过了上次的乌龙,她实在不敢在确定前向楚辞乱咋呼了。
之所以先问何肖羽,还因为她总有种直觉,比起楚辞,这个人更了解苏可去向。
于是便像看稻草一样看着何肖羽,“何老师,我知道你比我们都了解可可,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咋回事儿,但是……我想着,你可能会知道她在哪儿或者发生了什么……我……”她声音弱弱,其实还是有点害怕何肖羽的。
何肖羽的脸色果然微沉了些许,脑子里不断转着近日有关苏可的动向。
忽而想起什么,喃喃算起日历。
“伯母生日是不是在这几天?”他喃喃问道。
安朵迟疑下,又笃定点头:“对,这几天可可确实出去购物来着,说是给阿姨买礼物。”
何肖羽的心头倏然捏紧。
他很清楚苏可心中最大的阴影来自哪里。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他怎么就疏忽了这样的日子……
何肖羽无声低咒一声,扭头便朝外赶去。
这个时间里,小街已经没多少人了,横在外面的烧烤摊子也都搬到了室内。
窗内蒸腾的氛围与街上的清冷,形成了一道鲜明对比。
何肖羽快步在街上走着,目光逡巡,看起来依然很冷静,可步子却越来越快,犹如小跑。然而苏可素来三点一线,她常去的地方很快就跑光了。
直到找过最后一个地方,依然没见人影。
何肖羽的呼吸中也带了些许急促,来不及缓和,又忙掏出手机确认人是否回家。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何肖羽的脸色也跟着愈发铁青。他撑着膝盖,努力回想苏可还可能前往的地方。可那些萦绕在他心头的画面与梦魇,偏在这时冒出扰乱。
——咸菜,那你说,什么是幸福,活着又为了什么?
六年前聊天室冒出的那句话不过一闪而过。
但字字刻在了他的心中,成为他的梦魇。
“苏可……百花……”何肖羽喃喃念着,刻印在他血肉里的某种恐惧席上心间,他战栗,不敢深想,他用尽了整个理智去说服自己,说那个小姑娘已不再是过去不堪一击的她,不管她在家里经历了什么,都不至于再去做出那种自毁的举动。
可是,万一呢?他曾经不也在另一个人身上如此笃定过吗?
结果呢?
何肖羽握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万千思绪侵扰着他的冷静,齿间的力道也在逐渐加大,就在旋身准备再去其他地方转转的时候,恰遇一对情侣从他身前路过,他们手提着大包小包,俨然刚从超市回来。
女孩儿时不时就往后面看一眼,担忧地同男人说:“你说那女孩儿就一个人在那儿是不是不安全?这大晚上的,最近又不安生,要不和她说说。”
男人也有些迟疑:“可也许人家在等人,那不就多管闲事了?”
“你说的也是……”女孩儿像是在说服自己,僵硬地扭回头。
可总归心里有顾虑,忍了忍,又再次回头。
结果这一回,正好撞上青年一双漆黑如海的眼睛。
女孩儿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都差点撂地上。
“你说的女孩儿在哪儿?”冰冰冷冷,带着几分压迫的声音随风荡起。
女孩儿紧靠在男友身上,本能指了指斜对面:“就在那边儿……公园。”
公园?何肖羽眸子一闪,想起自己之前等苏可时停留过的地方。
苏可一向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平时忙忙叨叨,他还以为她很少去那种地方。
他低喃了一声“谢谢”又扭头就跑。
风中只剩下了一对错愕的情侣。
“这人到底咋回事,突然冲上来……”男人一脸不满。
女孩儿还心有余悸,失神地回忆着刚才那双眼睛。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
明明空空荡荡,看起来什么也没有。
中间却隐隐藏着一把火,汹涌不已。
当何肖羽跑到那对情侣所指的公园时,这里几乎没什么人了,偶尔几盏路灯下,只零星照出了几对饭后散步的夫妻,还有几对在树荫下相拥旖旎的情侣。
这是这个时间点的公园最常见的画面,便衬得长椅上那抹孤单的身影格外突出。
何肖羽远远便看到了那个人,先是大步流星走近,但快到跟前儿时,又悄然放慢了步子,最终停在了那抹身影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