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视着椅子上的人，呼吸仍显急促，却不敢大声，仿佛怕再将眼前人惊扰走。
目光尽头的女孩儿，侧身坐在椅子中央，她头枕双臂，阖眼小憩，半侧的脸上浮现着些许疲态。幽幽月光，将她的脸照得像是一块玉，干净、透彻，却也没半点血色。那一缕缕垂搭在臂上的短发，随着夜风时而轻动，亦为这个女孩儿增添了点点灵动。身边还放着一个什么东西，包裹着她的外套，貌似格外珍贵。
如此一声不响缩到影子里“疗伤”的孩子，除了他的“百花妹妹”还能有谁？
何肖羽从旁俯视着，半垂的睫毛下浮动着不明的情绪。
或许是目光太过灼热，又或者是身影挡住了浅风。
苏可动了动指尖儿，勉强睁开眼睛。本就半梦半醒，一瞧见何肖羽脸色惨白地站在面前，苏可登时惊醒，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何老师……你怎么……”
苏可茫然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还在之前来的公园，努力扭回发僵的身体。
“你怎么来这儿了？”她揉着眼，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
何肖羽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完全没有平日的不正经。
苏可觉得何肖羽有些奇怪，借着旁侧的微弱路灯看向他的脸。
他的眼神比往日阴鸷了许多，深不见底的眸光里，包裹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或是生气，或是安心，或是凛然，或是小心翼翼，又或还有一点苏可看不懂的恐惧。
苏可记得上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在她从家回来的路上。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苏可想起了那会儿他的话。
何肖羽半张脸当即抽动了下，俨然气极。
他启唇，慢而长地吸了口气，又将这口气轻轻吐出，似乎在试图压制情绪。
“苏编辑真是好兴致，大晚上的不回家，来这里流浪？你那个同事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他的语气轻缓，但听起来格外疏离，像镀了一层冰。
苏可听得出何肖羽口中的怒气。
可她一个才醒没多久的人，也是云里雾里：“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怎么……”话说一半儿，苏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马从兜里掏出小灵通。
原来因为没电关了机。
苏可几乎已经明白了眼下的情景，大抵是安朵联系不上她，想起了家里遭贼的事，很是不安，于是病急乱投医，把何肖羽给招来了。她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短发，索性将手机屏幕摊在何肖羽面前，随便按了几个键，以证明这纯属是个意外。
“以前都用呼机，这会儿换了，还有点没适应……我这儿没事，就是想来这里散散心，吹吹凉风，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你也知道，最近跟着你们调查那些名字……”
苏可有点心虚，兴许再怎么说，何肖羽也属于自己哥哥辈儿的人。
就这样跑来质问，本能就让她不敢直视。
她尴尬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拉抻衣裳，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愚蠢。
“总之，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她犹豫了下，“能不能借我手机用用，我先给安朵打个电话报平安，然后……”
何肖羽没接茬，转过几乎快被捏碎的手机，替苏可敲打了一行短信。
直接发了出去。
然后绕过苏可，重重坐在长椅上，吐出口气。
苏可明白了，何肖羽是没打算让她这会儿就回，眸子微亮，想着难道调查的事也有进展？想一并和她说说？
谁知刚要开口，何肖羽低凉的声音就从下方传来。
“苏可。今天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可的心忽被揪起，语气淡了下来：“为什么这么说？”
“你一向很能克制情绪，今天却逃到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斜过眸，看着苏可发红的眼圈儿，“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都克制不住？因为阿姨的事？”顿顿，“如果不想让何肖羽或者许航听，那就说给咸菜好了。”
这简直就是骗小孩子的话。
苏可的唇抿得更紧了，定定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却真的坐在了何肖羽的旁边。
明明两人和上个黄昏差不多，可是心境却截然不同。
苏可其实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真的坐下了，兴许是六年来对“咸菜”的交心，总会令她下意识对他放下防备。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回来的途中，她竟真的有一瞬想要主动给这个人打个电话，或者去登录下仿佛已经被废弃的qq号。
六年，总会让一个人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光是坐在他的旁边，苏可就能感觉自己那压在胸口的情绪在逐步溢出。
犹如滚浪一般不断起伏，眼眶也变得发红发酸。
她翕动了几下唇，挣扎片刻，终于也放弃了。
今天，她真的没有力气再去对抗自己。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放纵下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而后就像是被某种冥冥中的力量牵引，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漫出。
她不去擦，别着脸，倔强地不想让旁边这个人看到。
但她发堵的鼻音却没办法伪装。
何肖羽也没想到一向要强的苏可竟然真的哭了，愣怔的同时，也预感到今晚苏可家里发生的事必然不是过去那么简单。
他从旁看着她，尽管这么多年里，他在线上陪她聊过很多东西，但终究止于线上，用的是可以编辑，可以思考的文字。再加上他一直用了江明的语气，很多话轻易就能说出来，可以给人活力。
可是许航却不能，他生于阴暗，从来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安慰一个人。而他也确实没办法用这样一张脸，去讲出只有江明可以说出的阳光明媚的话语。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去尝试一下。
于是抬起手，卷了卷指尖儿，后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柔软的发丝顺过他的指缝，凉凉的，像是清泉，反倒安抚了他局促的心。
苏可也很意外，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所以愈发不敢转头看何肖羽。
可她也没有拒绝，他修长冰冷的指尖儿，好像有着一种特殊的力量。
而最后一次给她这种力量的人，是她最爱的哥哥。
由是更绷不住弦，突然捂着脸哭出声。
何肖羽指尖儿微顿，随后索性往自己这边一拨，让苏可靠在自己肩头。
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肩膀，像是哄着一个孩子。
苏可也没挣扎，就这样靠着他，哭了很久。
直到路灯闪了两下，那哭声才逐渐变回哽咽，只余下了筋疲力尽的喘息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肖羽再次问道，声音不再冷冽，多了一丝柔软。
又是安静了许久，苏可重新坐回原处，拖着鼻音，轻声说道：“今天我和我妈吵了一架……但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吵架是可以和好的，但是……我妈……她不要我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苏可觉得自己很窘迫，她不敢哽咽，强撑一抹笑。
但是难看得要命。
“何老师，我家里人，终于还是不要我了。我甚至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何肖羽侧目瞧着，双唇抿成一字形，周遭的气息悄然凉了些许。
他想着，既然安慰的话已无法再让这个女孩儿信服，就这样坐在旁边，听听她的抱怨或者心里话，大抵也是有些帮助的。所以没接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接下来的言语。
然而苏可并没继续，而是在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仰头看着月亮，喃喃说起了些过往旧事：“何老师，你知道吗？以前那会儿，我妈总是和别人说她喜欢女儿，说可以当姐妹，一起逛街，一起打摩丝，还可以一起说私房话……所以江明还在的时候，我和我妈的关系一直是最好的。我从小好像没挨过几次骂，家里有啥好吃的，也都先紧着我。为这事儿江明还挤对过我，说他像家里捡来的，专门给我当侍卫。
“那时候，我是真的活得很自由，也从不担心受苦，我觉得这世上全是爱我的人，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我很笃定，他们也会因我而开心。我眼睛里的他们，永远都带着笑，真心地笑。”
回忆起那会儿，苏可不由弯了弯嘴角，好像真的变回了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江百花。但是没一会儿，她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摊在冰冷的椅子上。
“可是在他走后没多久，就有那么一天，我听见我爸妈在吵架，好像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我没记住，但很清楚他们想说的意思……他们要离婚，并且没人想要我。他们都试图把我推给对方，推卸不掉，就砸东西，骂人。”
苏可尴尬地动了下嘴角，指尖儿若有似无地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可是在我面前，他们又装得很和平，还口口声声说尊重我的意见，就好像他们都想和我在一起。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苏可沉吟，“真的有点毛骨悚然。一夜间，你发现所有你笃定爱你的人，都开始撒谎，兴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会儿他们的笑，僵硬、苍白，像是电视剧里的鬼一样可怖。可是我呢？我一个未成年人，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必须伤害其中的某一个人。后来我选了我妈。因为我觉得……我妈，那么爱我，等伤痛过去了，一定还会和以前一样对我好。可惜我那时候太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苏可似乎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悄然做了两个深呼吸后，才继续说，“对于一个再婚的女性来说，如果还带着一个孩子，那意味着什么。”
“你继父……在意这个吗？”何肖羽终于开腔，声音依旧透着凉，听不出喜怒。
苏可不置可否，咬着唇，似乎在摇头，但不那么坚定。
半晌，吐出口气，再次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上回你应该已经听到了，我继父和我爸妈曾经是同学，还是好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从上学那时候开始，我继父就暗恋过我妈，但是因为我爸的关系，才放下了这段感情。他是真心对我们好。我和江明，从小就受了他不少帮助，尤其是江明。他每次挨揍，都会躲到我继父那里去。那会儿我总是挤对他，说这么喜欢‘靠山叔’，干脆换爹得了，我就可以当独生子女了。”她忽而笑笑，“没想到一语成谶，只可惜那个最后换了家的人，是我。”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将话题扯的有点远了，苏可不自在地动了两下脚，又回到了刚才的那句话，“总之，这样复杂的感情，我是觉得，至少不能只用社会上那种择偶标准来衡量，多少还有些旧情分在的。可是当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发脾气的时候，我发现，事情好像和我想得都不一样。”
苏可脸上再次露出几分困惑，“我妈说，都是因为我。是我让她变得不幸了。”
她扭头看向何肖羽，似乎也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目光有一瞬相碰，何肖羽的眉心也微微蹙动了下。
“所以你会认为，你继父和阿姨的关系可能并不好，而这个裂痕的源头，是你？”顿顿，“所以你过去才会对你家里人这么小心翼翼？”
“有那么明显吗？”苏可苦涩地揪了两下鬓角的短发，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但她也没否认何肖羽的话，“不然我真的想不出我妈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她也蹙了下眉，“我继父并没苛待我，甚至有些地方，比我生父做得还好。不管怎么说……也不像讨厌我，想赶我走的样子。”
苏可不由又想起了之前给苏汝山的那通电话。
“所以我很难回答你的那个问题，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但总该是和我有关。”
苏可苦涩笑笑，再次垂下头，双眼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这回，何肖羽却没再出言安慰，而是伴着苏可一起沉默良久。
不知何时，周围渐起微风，游走在身边，带来一阵刺骨凉意。
苏可沾过泪的眼角隐隐发疼，可比起方才叙说那些真心过往时的心中钝痛，这样的疼感引不起她半点注意，她就这样静默着，等着，却也不知到底在等些什么。过了不知多久，旁边才终于再次开腔。
“还记得我上回说的话吗？”
苏可迷惑地往旁边瞅了瞅，思索，了然：“你说的是那个‘理所当然’？”
何肖羽点头，迟疑了片刻，说道：“你不觉得，这件事里有很多的不对劲吗？任何一个人性情大变，总有契机。你当这个契机，时间对不上。然而阿姨为什么会那么凶狠地将矛头指向你。你有没有想过？”
他侧目注视苏可。
苏可皱了下眉：“这不是明白的事吗？或许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妈和继父因为我发生过什么争执，所以……”
话说到这里，苏可突然品出了一些矛盾。
确实，她一直以来并没觉出继父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按理说，她至少不会成为他们夫妻争吵的核心。除非是继父只把不满说给了母亲，却没告诉她。
可这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如果真是她做错了什么惹恼了继父，母亲自然会不加保留地告诉她，反正再难听的话母亲也都说过了。
“难道是因为别的事情？”苏可忽而喃喃开口。
这个念头一起，便连先前的抽噎也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