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气爆炸事故有人为制造可能，申请前往调查。”
噼里啪啦，纤细的指尖飞速在键盘上敲打。
电脑光标后移，最终停在了“实习编辑苏可”的落款后面。
敲击同时，房门外响起了新一轮的争吵。
“安朵你他妈又犯什么神经病!!都说了啥事没有！我和她就是朋友！”
“朋友能光溜地站别人家卧室里？秦大伟你他妈当我是傻逼吗！”
“人家就是衣服湿了去换衣服！真要干那事儿我不也得光溜儿的！别搁这儿无理取闹！”
“我呸！如果不是我提前回家，你那开了档的破裤衩子能黏在身上！才怪！”
又是一片玻璃碎开的声音。
这回碎的该是挂在墙上的情侣照。
咆哮、喘息、谩骂和物品碎裂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如同生活一样，吵闹细碎。
苏可似乎习以为常，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仍聚精会神地检查着文档内容，待将其拖进邮箱，才大功告成似地靠在折叠椅背上做了两个深呼吸。
密而柔软的短发，时而被风扇吹起，亦如她此刻的心般难以平复。
这边就等主编的消息了。
接下来……
苏可听着外面愈发尖锐的争吵，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起身推门而出。
此时的出租屋大厅一片狼藉，满地碎玻璃、碎碗。
自己的舍友兼同事安朵站在这片狼藉中。
她满脸通红，全副武装。
可不论她再怎么强势，依然被地上的碎片残渣衬得不堪一击。
反倒是她对面那个男人，看起来无比镇定。
这人皱着眉，环着胸，全身上下都在训斥着对面女人的无理取闹。
看起来也确实如此。
以至于当两人注意到苏可后，表情也大相径庭。
安朵觉得很难堪，把身子挺得更直，至少让自己看起来还是那个正常的、理智的女人。
男人则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正好你朋友出来了，赶紧让她带你看看医生。”
这句话瞬间击溃了安朵的努力。
安朵的脸更红了，全身开始发抖。
她一面急着想反驳男人，一面又慌张地看向苏可，怕她真以为自己是个歇斯底里的泼妇。
“可可……”安朵乱了阵脚，男人便占了上风。
苏可既没回应安朵，也没看男人，径直来到大厅角落，单膝跪在沙发上。
“啥时候的事？”路过安朵时丢下什么一句，淡淡的，像一阵凉风。
安朵愣了，本能回答：“昨、昨天下午……”
苏可快速翻开沙发上的一个编号04的鞋盒，里面放得排满了磁带。
食指在上面流水般一一划过，拎出了其中一盘。
接着她又抓起扔在沙发背上银灰色“步步高”随身听，首先按下了停止键。
“啪嗒”一下，屋里争执两人脸色这才大变，尤其是男人，铁青不少。
出租屋不久前遭贼，经合租两人协商，一致同意：
当她们同时离家，会打开录音设备，以防万一。
安朵忘了，男人不晓。
但很快男人便明白过来，立刻上步：“诶，你该不会是——”
苏可躲开男人，快速放进磁带，推高音量，回头便放。
男人与女人迫不及待地拥吻喘息声一下子充斥了房间。
剥开衣服、暧昧言语，乃至后面的真枪实弹……每一个细节都被急速放大。
末了末了，还夹杂了一句男人充满得意的笑语。
“不用担心，她发现不了，发现我也不怕，反正她也不能怎么样……”
“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在男人的脸上，一个“滚”字结束了这场争执。
“朵儿！你听我说！朵儿!”
秦大伟的冷静终于崩塌，死缠烂打一样抓着屋子不肯离开。
安朵奋力一推，彻底将男人扔了出去。
她胜利了，扬眉吐气，却在关上门的刹那虚无地跪坐在地。
“还好吗？朵儿？”苏可不善安抚，但还是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一句。
“好，比啥时候都好！”
安朵故意抬声，强努笑容，表情却难看的不得了。
苏可知晓安朵在强装，自己作为室友总还是要做些什么的。
可自从上了高中，她就已经习惯了自己消化情绪，继而也就慢慢丧失了安慰别人的能力。
她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幸而一通电话救她于水火。
谁知连个“喂”字都还没出，听筒里就传来了吕主编高亢的大嗓门。
“是苏可吧！你那个什么申请我看了，直接告诉你，我不批！啥爆炸案人为，啥张豹！流浪汉连煤气钱都付不起，炸炸炸，炸个犊子炸！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和那个流浪汉有啥过节！咋出啥动静你都往人家身上扣！”
“我是接到了匿名信，有人说事发前有人曾在那附近见过张豹——”
“行了！”苏可的话被立时截停，“煤气爆炸事故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实习生去调查。有这工夫，先去把上回选题会分给你妇幼专栏弄了，除了这个我一个也不批！”
苏可终于有些气恼了，脸色微微泛了红，想再争辩一二。
吕主编却连说话的机会不给她，径自接了下一个话茬。
“另外我刚看安朵请了外勤假。又还没到下印厂的时候，流程编辑出啥外勤？实话告诉我，她是不是回家了？”
苏可突然收声，斜身看向安朵。
安朵正屏息竖着耳朵朝这边听着，一听电话里的人问到自己，立即巴巴儿地看着苏可，失恋的悲伤完全被另一种恐惧取代。
终究是认识多年的人，苏可意会，又转回身闷头回答。
“是在，刚还托我也和您请个病假。”
“你请假的理由是窜稀，那她啥病？”
苏可脑子转的快，一本正经胡诌了句：“高血压。”说着又瞥了安朵一眼。
安朵吵架吵的满脸通红，一股真气似乎仍在脑壳子上打转。
苏可判断这话扯的也不算太瞎，兀自又笃定几分。
奈何吕主编半点不受用：“大学还没毕业就高血压，你们咋不上天？一天天地胡咧咧！”而后放下狠话，“看在你们之前表现不错的份儿上，这回我就先不和你们计较！如果再有下次，你俩谁都别想转正！尤其是你，苏可！记着，妇幼专栏！”
说完便撂了电话。
苏可拿着红色听筒在原地站了许久，清瘦素白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血色。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辨，电话忙音便被衬得格外突出。
半晌，苏可才放回电话，默默看向地上安朵，提议：“来一杯？”
安朵看着家里的一地鸡毛，也苦笑了下，重重点了两下头。
*
七月流火，已不再炎热。
不过几步宽窄的小街里，虽过九点，却最是繁闹。
烧烤馆子“五毛一串”的灯箱一闪一闪，长长烧烤架上的烟仿佛将整条街都沉浸在了不真实的氛围里。而在这大多是光膀子大汉的中间，今夜却夹了几点鲜亮。
安朵高调的粉色裙子，白色高跟皮鞋，斜挎小金包，以及理发馆火钳子烫的大卷，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自然也成了不少人侧目偷看的对象。
但她一点都不在意，裙子往旁边一系，咕嘟咕嘟，豪爽地吞着酒。
半晌，将空了大半罐的雪花啤酒狠狠砸在桌上。
“秦大伟就是个王八羔子！”安朵红着脸，醉醺醺地怒吼，“以前看八块腹肌，明眸皓齿，实际却是隔夜的油滋了，腻了吧唧！我当初可真是瞎子看戏辨不出人脸！”
安朵说着，瞪了旁边偷笑她的男人，又举起易拉罐向苏可示意。
“来，可可，别光顾着吃，喝！今日不醉不休！”
苏可正扒拉吃着蛤蜊，见自己被点名了，不得已先随便抽张纸擦擦手，也拿起旁边的听装啤酒小碰了下。
“不管咋说，恭喜你脱离苦海，顺利游回岸边。”苏可敷衍接道，“以后可要擦亮眼睛。”
“说的对！以后如果不过五关斩六将，谁也别想进我安朵家的门！”
安朵痛快得不得了，俨然同之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没半分关系。
苏可与安朵自打大一开始就相识了，同舍、同班、同桌。很清楚在治疗情伤这件事上，安朵无出其右，便也不再为她操这份感情的心。
大抵过不了几天，这小妮子又会带着新的男友出现在她的面前。
喝下去的酒如斩断的情，安朵易拉罐往垃圾桶了一扔，果然干脆利索地换了话题。
“对了，可可，吕主编那里……那里到底是啥情况？他不让你调查煤气爆炸事故？”
苏可听到“煤气爆炸事故”几个字，美食也变得索然无味。
“这也正常，我还没过实习期，那么大的事件确实也轮不到我，庞哥肯定弄得比我好。”
庞乐是当初引荐苏可进杂志社的大前辈，虽然前几年因为婚姻失利离开了杂志社，但由于资历很深，本身也是书香门第人脉很广，故而一直作为特邀编辑活跃在这里，在得知负责人的庞乐后，苏可也只能认了。
“庞哥人……那么好，和主编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为啥不让他带你一下？是因为庞师兄对那个叫啥，张豹的……不感兴趣？”
安朵已经迷迷糊糊，说的话却一针见血。
苏可抓起雪花，喝了口闷酒：“只是觉得本末倒置。”
安朵心里有数了，忍不住嗤笑起来。
“还本末倒置？可可啊，可可……你说说你，从咱俩认识开始，你就一直在找那个叫什么张豹，可这么多年了，都是查无此人，现在煤气爆炸这么大的新闻，大家伙儿都在谈，结果，这事儿是末，你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流浪汉才是本……呵。”安朵满脸不置信，趴在桌上，从下往上看苏可，“你，老实交代，这个张豹不会是秦大伟那路的吧……”
安朵嬉笑两声，蓦地挺起身，右手重重拍在桌子上。
砰的一下，震得蛤蜊壳都弹了起来。
“如果这犊子骗了你感情，做姐妹的，风里雨里火山里，两肋插刀绝不含糊！”
“没那些事儿。”苏可打碎了安朵的八卦心，“这个人有过劳改记录，据说进去前参与过不少响当当的事，再看他现在东躲西藏的状态，就觉得说不定有啥可挖掘的点。至于煤气爆炸事故……匿名信上正好提到张豹，我觉得太巧，才想一探究竟。”
又管老板要了两瓶玻璃汽水，一瓶放在安朵面前，一瓶自己喝上，接说，“所以让你失望了，我是个万年单身，只是想通过他早点转正，成为独当一面的文字工作者。”
安朵眉头皱得紧紧。
其实她最爱的是娱乐杂志，只是因为自家老爹喜欢这种社会议题，才勉强来这里实习。
实习岗位也是流程编辑，工作内容大抵也是游走在各位编辑之间催促稿件，对编辑部的选题并不怎么感兴趣，也不是太明白，更是不能理解苏可为了这份工作这执着。
她就这样挠头想了一圈，最终慵懒地斜靠在自己小臂上，选择放弃理解。
在她看来，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都比不过自己的事儿来的重要。
“算了，你说啥就是啥吧。”
晃晃悠悠一会儿，安朵的醉意便上来了，打个酒嗝，闭起眼睛，嘴里的话成了小声嘟囔。
“但是可可啊，前辈说过，做我们这行忌讳陷得太深。你整天寻思那个叫张豹的人……都不知道社里的人怎么说你……眼下那么多新闻……还有那个煤气爆炸……哪个不比一个流浪汉强……”说完，自己也叹口气，“算了，我也是真猜不透你的心思……总感觉认识你三年，对你的了解还比不上你那个名字老土的笔友……”
安朵梦中撇嘴，一连串的话，渐渐笼成了呼噜。
苏可失笑，正想为她擦擦哈喇子，忽见几滴水落在了安朵的脸上。
苏可下意识朝上看去，指尖儿蓦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