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同上回来时一样，并没有太大改变。
只是隐约比之前清冷陌生了些，一如这间房的主人。
两个都很厌恶雨的人，优先沐浴收拾了下自己。
约莫四十分钟后，他们双双换上了干爽的衣服，面对面坐在了客厅茶几两侧。
何肖羽一袭休闲黑色长袖衬衫，修身得体，正专心低头倒着茶。
湿润的发帘隐约遮挡着他暗淡的双眸。
苏可端坐对面，全身笼在一件宽松蓝色卫衣里，再次更加仔细地审视起眼前这个人。
她观察着他沏茶的动作——指尖修长灵活，节奏不疾不徐。
观察他的流程步骤——处理细节有条不紊，耐心沉着。
又沿着手臂，看向那张海报一样的脸——他的眼睛好看却无光，表情似笑却无笑。
直到这时，苏可才发现，过去的自己对这个人的判断真的很草率。
那时她对何肖羽全部的印象，就是“有点不正经”“好说话”“喜欢生活”之类。
现在才意识到，他的脸上并没有爱笑者日积月累下的笑纹，他们的对话里，永远都是他在引导她主动说出自己的事，对他自己从来讳莫如深。而他虽然喜欢用镜头捕捉世界，但观察世界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光彩。
原来这个人一点都不爱笑，戒心远比常人要重，而且对“生活之美”也没什么兴趣。
原来他过去对她所展示的一切都是相反的。
她从来没真正看懂过这个人，倒是初见时，直觉对他的判断更为准确。
女人啊，总还是得相信点玄学。苏可不禁调侃自己。
不过其中最令她想狠狠嘲讽自己一番的，是这么久以来，她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这个人的另外两个身份——陪伴自己六年的“知己弟弟”咸菜，以及……曾令她初尝小鹿乱撞的“小航哥”。
一想到这件事，苏可再次变得坐立不安。
脑子里不受控地回忆起听筒里那低沉沙哑的少年声音。
她怎么就忘记了，青春期的男生是会变声的，少年也是会长大的。
知己，初恋……还有此时此刻，哪怕满心怒火，依然会令她心跳加速的，暗恋着的人。
明明不相干的三段回忆，竟真的，同时汇集在了一个人的脸上。
果然还是很难相信。
在车里感受过的焦躁再次涌上。
斑斑点点，密密麻麻的，逐渐蔓延到了指尖。
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所以……你真的是……许航？”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问这个问题，呼吸悄然急促。
何肖羽眼皮也没抬，语调依然淡薄：“百花妹子现在还喜欢五阿哥吗？”
一句话噎回了苏可。
这是她高中时候沉迷的对象，至少这个喜好，不该从如今的同事搭档口中冒出。
苏可觉得心口更涨了，努力耐下，追问：“给我写信的也是你？”
“你不是已经验证过了？”何肖羽依然没抬头，正好一杯茶满，转手推到苏可面前，“我的‘女朋友’。”又继续倒着另外一杯。
苏可的心再次向上提了半截。
何肖羽果然已经知道了她拜访照相馆调查的事了。
谎言被揭穿的局促，还有冒名“女朋友”的尴尬同时席上。
苏可多少有点窘迫。
可是所有这一切，都在何肖羽的下一句话后消弭殆尽。
“你大晚上主动来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就是想来确认这些的吗？”
声音如同一张冰纱大网，瞬间冷却了苏可全部的情绪。
她的眼神也淡了下来，垂眸沉默半秒，再次抬头问道：“当然不止那些。但我更想用另一个问题来作开篇：楚辞哥说的利用，说江明因你而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知道六年前江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锁定了张豹吗？”何肖羽回答得漫不经心，“这么多年你追着他，不就是因为怀疑他和江明的事故有关吗？”
“这时候还明知故问就没意思了。”苏可努力克制着溢出的怒意，“况且还没到我和你算这笔账的时候。”
何肖羽动了动唇，没说话，仍把注意力放在倒茶上。
苏可等得焦灼，不禁唤道：“何肖羽！”见对方仍没回答，索性倾身，双手重重拍在茶几上大喊，“许航！！”
砰的一下，水杯轻晃，里面的水泛起波纹。
何肖羽终于顿住了手上的动作，眸子微抬，可半秒后，他又恢复如常，继续倒完这杯茶。
直到慢条斯理地放下水壶，才自嘲般地说道：“真怀念啊。很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今天竟然一口气听到很多次。”
他拿起杯子，终于肯抬眸回望苏可，如轻描淡写似的说道，“楚辞说得没错。我利用了你哥哥，他也是因为我死的。如果你是想知道这件事……”
何肖羽仰头将水一饮而尽，接着起身朝外走。停在门口时，侧脸回首：“跟我来吧”又沉声补充一句，“确定不后悔的话。”说完，径自前往另一间房。
苏可根本没有任何迟疑，扭身便追了上去。
很快，两人便停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苏可的心跳得很快，喉咙也变得微微干哑。
记得上回靠近这间房时，这里就对她有种莫名的引力。
她很想一探究竟，奈何当时受到了何肖羽的阻拦。
而今看来，这种吸引并非凭空出现，她有预感，这里藏匿着她追寻了六年的某种东西。
她急切地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何肖羽也没耽误时间，待见苏可跟上步伐，便直接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漆黑的屋里因此溜入一束幽暗的光线。
陈设轮廓隐约可见。
层层叠叠的资料书籍，构成了一座座小山。它们相互托衬，盘绕在一块长方形大板上。
这或许……是一间画室？何肖羽放照片的地方吗？苏可心想。
随着房灯开关清脆一声，黑色的家具还原成原本的色泽。一切骤然清晰。
苏可也跟着倒吸口气！
厚实的黑色窗帘紧紧包裹着窗户。
四面墙上，全都被贴上了白板材质的墙纸，黑色、红色、蓝色，近乎狂躁的字迹在上面成片飞舞！
书写最为集中的无疑是中间那块大板，贴满了照片、纸片，绘着绳索般弯弯绕绕的线条。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画室，而是一间装载秘密的房间！
而在一切的中心，即白板的中心，赫然贴着一张泛黄的彩色照片。
上面有三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三个少年都穿着明途三中的校服，中间的少年大敞着衣领，右手比了把剪刀，对着镜头肆意展示出那口齐白的牙齿。两个手肘分别搂着另外两名少年，他们一个慌乱地去抓即将滑落的黑色大框眼镜，一个则抓着那只蛮横的胳膊，烦闷地想挣脱桎梏，只是看似厌弃的表情下，好像又藏着几分笑意。
三个人沐浴在热烈的阳光下，仿佛受尽了太阳的眷顾。
苏可瞧着，看着，下意识跟着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最终在那张照片的前面。
然后抬起指尖儿，慢慢靠近中间那名笑得最开朗的男生的脸。
但一转，又将指腹朝左挪去，沿着黑线，来到了并排几个大字上。
“1998年……”
她无声念着这几个字，缓慢回身，看向倚靠门口而站的何肖羽。
他亦是静默望着那块白板，淡淡地，不带任何语气说道：“六年前，我利用江明调查的，就是这起事故。”顿顿，“1998年，滨海市长滨县，煤气爆炸事故。”
苏可指尖儿猛地蜷起，回首时，扩开的黑瞳中再次映出那几个字。
1998年，煤气爆炸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