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今时，已是2004年的10月29日。
江明，她的亲哥哥，原来已经走了六年之久。
封存的记忆，因碑上几个字，破土而出。
苏可仿佛又被带回了少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她还拥有一切，拥有爱她的母亲，父亲，还有她最爱的哥哥，江明。
那时，她还姓江，也勉强听得了家里人调侃她的外号：百花，江百花。
一幕幕快乐相处的画面，就像别人的电影一样在她眼前放映。
有她第一次和江明啃螃蟹的画面，有一起糊在雪中的画面，还有冻得哆哆嗦嗦一起啃红薯的画面……所有这一切，都是藏在那个叫“江百花”的女孩心里最美好的记忆。
可是一转，太阳不见了，雪也融了，周围变得阴森压抑。
时光的轮轴，转到了六年前的今天，1998年的10月29日。
那天，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寻常？
好像也没什么特殊。
就记得，那也是个阴雨笼罩的日子。
然而对于那时的她来说，雨，还是浪漫的代名词。
所以她的心情还不坏，梳上高辫马尾，扎了只漂亮的七彩头花。
记得那天江明心情也很不错，仿佛要去干什么大事，捋臂揎拳，神采奕奕。
他们一面打趣，一面吃着母亲买回来的豆腐脑油条。
江明喜欢把油条掰碎混在豆腐脑里，每次都搅得其貌不扬。
之后一切就像平常一样。
她上课，和同学聊席绢、琼瑶，下课，和朋友逛逛校外文具店，然后买了三支昂贵的晨光自动铅笔。看时间尚早，就又和姐妹搭伴儿跑了趟不远处的尾货商店。
当她终于想起来要回家的时候，附近却被吵闹的警铃声包裹。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隔壁楼又出了什么事。
但总归离自己很远，脑子里想的，只有“爸妈或许都去看热闹了。今天又逃过一劫，不用挨晚回家的骂”。
可这一切的想法，都在遇上那位忧心忡忡的邻居后，消散无踪。
“百花儿！！你咋才回来啊！你呀，家里出事了！你爸妈让我在这里等你！你、你快和我去趟长滨医院！江明，很可能……没了。”
邻居委婉的语调，循环般地萦绕在楼道间。
她蒙在原地，听着，又好像没听进去。
她就像被装入了一个玻璃罩里，隔绝了所有感官，抓不到任何与这句话相关的实感。
那时她笑了，挠挠头：“啥呀。他铁定又去哪儿捣乱了，很快就回来！”
再然后，时间好像变得很快，所有的记忆都被切成碎片。
医院楼道里死一般的气氛、父亲像僵尸一样苍白的脸、母亲发抖的纤细手臂，还有正在和他们说着什么的警察医生。
再然后，几名护士医生推着床出来。上面躺着一个“陌生”的人。
他睁着眼睛，平静得像睡着一样。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纱，灰灰的，没有一点光亮。
她觉得她一定不认识这个人。因为他的头颅，四肢，他的全部，都是破碎的。
所以她没在这条楼道留下任何的哭泣与号啕。
自始至终，她都只是静静地靠着墙站着，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瞧着那对“中年夫妇”守着“陌生人”或悲或泣。而后静静思考着，这么晚了，江明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还有，医院的墙，为什么要刷一层绿色的漆？
靠在背上，好凉，好冷，令人窒息。
可是最终，她也没等到答案，就像最终，她没等到江明回家。
到底是什么时候才第一次流下眼泪，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只记得没什么特别的契机，没什么特殊的纪念，也没谁说什么特殊的话，她只是在重复着生活的某一刻，好像是回家处理干巴的红薯皮时，也好像是在拿英语作业的时候，才突然想起……
啊，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为她去买喜欢的东西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给她听写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忽然间，家里的一切生活细节，都嵌上了他的影子。
他的欢笑，他的迷茫，他的愤怒，他的悲伤，都留在了那里。
而这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成了凌迟她、他们的刀刃，也终是将这个家推向了无尽深渊。
最后的最后，她对家人所有的回忆，包括对江明的记忆，都定格在了另一个雨天。
所有人都穿着素色的衣服，默默站在墓碑前。
墓园的人收下订金，一铲子一铲子，象征性填埋了棺椁。
由她亲自电话通知江明的同学，朋友，老师，他们纷纷看了他最后一面。
楚辞当然也来了。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悲痛懊悔的表情，以及为什么要立在江明的墓前，不停说着对不起，然后一直守到了晚上，守到闭园时间。
她只是单纯的想着，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所以楚辞才如此悲伤。
但另一面，她又感到不解。
因为直到江明的葬礼结束，她也没有联系上那个时常被江明挂在嘴边的兄弟——许航。
她很遗憾。
遗憾江明没能最后见这兄弟一面，也为自己遗憾，遗憾终究没能看到那个人的模样。
总归会见到吧。那时她这么想着。
只是从来没想过，这个“总归”，归了六年之久。
这个“总归”，竟会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晃，所有的记忆都被缩入雨帘。
眼前，又只剩下了那座冰冷冷的坟墓。
苏可猛打了个激灵，连腿半步，险些跌倒在地。
她脸上的血色褪了又褪，望着何肖羽的目光也混杂着无数思绪。
困惑、狐疑、害怕、不解、急切……
她好像积压了很多问题，但是很久过去了，才只从唇中缓而轻地挤出几个字。
“你……你真的是许航……你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人？”
许航默认了这个答案。
苏可更不解了，像是想要保护自己一样，抬起双手拉开与周围人的距离，陷入一片迷惘。
她时而看墓碑，时而又看回何肖羽，还是如何也不能将这两个人叠放在一起。
而最让她感到后脊发凉的，是当一个人的身份变了，那么她原先揣测的，关于这个人的所有目的，便是从根儿上错了，她本以为的了解，也全化成了虚无。
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他为什么……
她完全没了主张。
苏可脑子乱成一锅粥，本能喃语着：“我……我不明白……”
边说着，边下意识朝前挪步，想要再看清这个人。
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便强行往外拽。
“苏可，你先和我回去，有什么我们晚点再说！”
“楚辞哥！”苏可为稳住重心，连连倒步，却又不断回首朝何肖羽方向看去，“你放开我，我有事要问清楚！！”
但男人——已经23岁的楚辞——依旧没松。
“苏可！你不能接近这个人，他只会给你带来灾祸！”
丢下这句话，楚辞顿足，又回眸看了何肖羽一眼，随后再没停步地带着苏可离开这里。
安朵举着彩色花伞，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局面。
这和她之前预想的“网友见面”之类的完全不同。
她不禁扭头看向何肖羽：“何老师……咋回事儿啊？”
她也不是真想得到答案，不好意思地颔首示意，低咒了不打招呼就走人的楚辞，然后一溜烟也跟了过去。
雨依然没小。
何肖羽孤身站在江明的墓碑旁，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追出去。
但很快，又将步子收了回来。
“我好像又弄砸了。对不起。”
他低声自嘲，像搭肩膀一样，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墓碑一角。
黑色的伞，黑色的身影，逐渐没入这昏暗的雨夜。
另一面，苏可已被楚辞一路拽到了吉普车旁。
楚辞才稍松开力道，苏可就像反弹似的，将手抽了回来。
她满脸怒容，被抓过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楚辞，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都说了，我还有事要问，你不觉得这么做太失礼，太过分了吗？”
她又要折回，楚辞却在一次地挡在她面前。
“苏可，如果换了别人，换成对你没有威胁的人，我怎么也不会去干涉你的生活。但是这个人不行，只有这个人，绝对不行！”
“为什么！！”苏可几乎嘶吼出声。
“因为如果不是他，你哥哥，我的好兄弟，现在根本不会躺在这个地方！！他就根本不会死！！”
楚辞的嗓子几乎破了音，脸上的表情几近狰狞。
可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让什么也不知道的苏可承受他的怒火。
然而苏可根本无暇顾及那些细枝末节，脑袋里回荡的，全是楚辞的刚刚那句话。
她偏着头，紧皱着眉，用着近乎怪异的眼神回望着楚辞。
“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如果不是他，江明就不会死？”她蓦地上前，双手紧抓着楚辞的双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辞有些后悔，下意识想回避这个问题，可他又深知苏可是个绝不会在心中存疑的人。
思量半晌，他轻轻拉下苏可的手，沉声答道：“六年前，因为他，我和江明决裂了。虽然他们具体在做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知道，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没有情感的怪胎，他一直在利用江明，从躲避猎哥开始，都后来还拉着江明调查什么……”顿顿，“我有理由相信，就是因为这些事，才会让江明不明不白的死了。而现在，他又来招惹你，很明显是他发现了你身上，还存在着什么他可以利用的地方。我已经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我！绝不会！让这个人！再把他的妹妹，拉下水！！！”
说最后一句时，楚辞字字用力，眼睛里也迸出了狠厉的幽光。
苏可不禁感到错愕，不光是因为他说的话，还因为打从小学开始，她就认识楚辞。
这么多年，她见过楚辞磕磕巴巴，满口文言文的样子，见过他站在江明墓前哭得眼镜都起雾的样子，也见过他后来意气风发，睿智坚定的模样……但不论是哪一面，楚辞都有着书香门第的体面。
可是当他提起“许航”的时候，眼里布满血丝，充满怒火。
这种怒火绝非一时兴起，是在心里，由延绵不绝的愧疚，酝酿出的无法扑灭的火焰。
甚至连苏可都无法直视这火焰。
由是她也安静了下来，周围就只剩下聒噪的雨声，还有他们两人的喘息声。
气氛几乎凝固。
偏偏这时，安朵迎雨追了过来，不其然闯进了这片氛围。
她倒吸一口气，连忙又刹住了脚。
“你们这又是咋了，有啥话干嘛不上车说，为啥一个个在这里淋雨！！”她的眼珠子左右乱转，努力用笑化解尴尬，直接去拉车门，发现还没开，紧着又说，“诶，愣着干啥，开门啊！！”
楚辞这才从情绪里脱离些许，别过脸，去兜里拿车钥匙。
然刚刚交递，却听苏可开了口。
“我有点混乱，想一个人待会儿，麻烦楚辞哥，先送安朵回去吧。”
她说完，扭身便从楚辞身边走过。
楚辞加速把钥匙塞到安朵手里，追了半步，压着怒火警告般地唤道：“苏可！！！”
苏可驻足，稍稍斜睨，余光瞥向身后楚辞。
“你难得回来，本来该给你接风的，但是……今天真的发生了太多事，我、我脑子太乱，实在没办法这么快调整好自己。你说的话，我也会好好想想……”她苦涩而努力地挤出一抹笑，“但是现在，我真的想一个人呆会儿。”
她轻吸口气，试图用手臂抹去落在眼睛上的雨，孤身离开。
楚辞还想追去，却被安朵扯着手臂抓回。
“你别去了！！”安朵恼火地喊了一声，又使劲把楚辞往回拉扯半步，杏仁圆眼直直盯住楚辞，“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可可是个成年人了，自己会有自己的主张！！”顿顿，低声唠叨，“早知道是何老师……我就不叫你过来了。”
楚辞无语怒道：“你知道什么！她的哥哥就是因为‘这个何老师’死的！我怎么可能——”
“可可是可可，不是她哥哥。”安朵看向苏可离开的方向，面露心疼，又转头看回楚辞，怒说，“她肯定有自己的判断！更何况，你的判断就一定都是对的吗？如果是，现在就不会这么后悔了吧？”
一句话，突然噎住了楚辞。
所有挣扎的力道都在一瞬消散。
眼中的怒火，幻化成了哀默，他盯着地上不断泛起水花的坑洼，终于不再言语。
或许安朵说得没错，今天发生了太多事，确实该给苏可一个消化的时间。
不，不光苏可，还有他自己。
只要苏可不去见许航，他确实也没有抓着她不放的理由。
“算了，等她冷静一点，我再和她说。”
楚辞终于不再执着，慢慢垮下肩，径自绕过车头上了车。
安朵这才长松口气，瞧了眼苏可离开的方向，“今天真是乱七八糟的。”
她担忧地叹声气，也上了副驾驶座。
很快，这辆吉普便消失在了大门前。
然车才一走，苏可就从另一辆车的阴影里走出，目光直望车尾。
直到确认车子驶离，她才加快脚步跑了出来。
一步不停，一步不止，双脚接连踩在水上，激起了一连串的水花。
便是在进入正门，逼近拐角的地方，同时有一辆红色捷达驶出！
苏可毫不犹豫便闪到那辆车的前方，猛一抬手伸臂！
汽车大灯霎时笼在了她的全身上下！
哗——！
车子急停，轮胎溅起的水冲到前面，扑了苏可半身都是。
苏可却连看都没看，旋身大步走到副驾驶位置，拉开门，果断坐了进去，接着又“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也有些事想问你，我不喜欢这天气，先去你家。”
苏可望着挡风玻璃，一口气说出这句，后顺势扭身拉上安全带。
等一切都做完，才转过头看向驾驶座的那个人——何肖羽。
尚未关闭的车灯，晃入车里，映出了何肖羽的半个轮廓。
他也在回望着苏可，漆黑的眸地闪动些许讶异，但也仅限于此。
“看来楚辞是拿你没办法。”他失笑，欲拆开自己的安全带，回身从后座上拿来干爽的外套。
奈何安全带才拔开，却又被苏可麻利按了回去。
“别耽误时间了。”苏可说完，收了手，再也没看何肖羽。
由是何肖羽就真的不再说，转回头，拉下手刹，再次发动汽车，很快便驶离了墓地。
一路上，车里安静得落针可辨。
两人都看着前面，谁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中间就只有苏可因为寒颤，忍不住吸了下鼻子。
然而在这一途中，苏可的神经却不曾有半分松懈。
身旁哪怕只是传来轻微的呼吸声，都会引得她肌肉紧绷。
是啊，明明是熟悉的副驾驶座，熟悉的人，熟悉的车，现在做进来，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苏可依旧没有找到何肖羽就是“许航”的实感。
所以在这一路上，她偶尔就会看向那些零碎的物件儿。
比如：车前的长条车内香水，比如：贴在右侧玻璃的一块迪士尼卡通贴纸。
很多都是她之前未曾注意过的细节。
而这些细节都属于那个人，属于那个遥远又陌生的男生，属于……她初次小鹿乱撞的少年。
这样的想法，就像是一条无形放射线，突然在周身流动。
让她感到如坐针毡。
但另一面，楚辞的话，也同样像是条荆棘，不断刺扎着她的每一条神经。
——因为如果不是他，你哥哥，我的好兄弟，现在根本不会躺在这个地方！！他就根本不会死！！
——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没有情感的怪胎，他一直在利用江明！
每每忆起这几句话，苏可的心绪就此起彼伏，如何也平静不下去。
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她还有太多问题想问，绝对不可能就这么含混过去。
苏可悄然捏紧安全带，默默要紧牙关。
不久后，挡风玻璃的对面，往来车辆，从稀疏变得拥堵，不知又过了多久，才从拥堵又变为了空旷。熟悉的市中心映入眼帘，七彩斑斓的夜景又回归了视线。
当苏可一只脚踏出车子的时候，外面的雨，几乎已经停了。
苏可的心情也因此稍有减缓。
接下来的几分钟，苏可一言不发跟着何肖羽，锁车、上楼，进门，然后再次来到了那个记忆里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