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晃,10月29日转眼便至。
外面阴沉沉的,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凉意。
江明孤身伏在自己的写字台上,专心清理着手上那只最宝贝的傻瓜相机。
今天,就是拉着许航去赴约的日子了。
虽然今日出去见人很重要,但他记得明天就是许航生日,倘若今天回来得很晚,估摸就没有时间倒腾。尤其他还并不晓得许航会不会和他一同前往。
想到这里,江明忍不住停下手,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并没气馁,如给自己鼓劲儿一样,长吸回一口气,努力挤出一抹夸张的笑容。
人生嘛,哪有事事如意,人与人之间,也绝不可能永远都一帆风顺。
最重要的是,是否尝试过挽回。
倘若能够解除误会,兴许就能收获一段更加坚固的情谊,真的不行,也可以彻底放下,不会留有遗憾。这次全当是他最后的一次努力,也是他最拼命的一次努力。
“总归是要有个结果的。”
他自言自语,拿笔在一张明信片上写了几行字,随即将明信片塞到盒子里,轻轻粘好,大功告成。而后看了眼书桌上的Q版樱木塑料闹钟,倒吸口气。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江明连忙跳起,囫囵套上了自己的衣服裤子,抓上礼品盒就往外跑。
推门出去时,外面逼近黄昏,家里却空无一人。
爸妈好像是去参加什么同学会和没回来,江百花……按点儿,应该是要放学了,估摸又和同班同学去逛尾货市场去了。
“眼看着要下雨了,也不知道这丫头今天带没带伞……”想了想,“算了,江家人皮厚。”
江明撇嘴,欲出门,转脚还是忍不住拎起了两套雨衣,一把伞。
雨衣是给自己和许航准备的,伞则是江百花。
“完事儿还是去接她一趟吧,忒不省心!”
江明不满地说着,然后就这样,一手捧着一大堆东西,一手夹着“红战袍”山地车徒步来到楼下,接着将东西打包挂在车把上,抻抻筋骨。
礼物不能被雨淋,临行前,还是去趟学校,把东西先搁许航桌兜里比较好。
这样许航一定可以看到,说不定还可以因它握手言和。
终归,那可是他最珍惜的“宝贝”。
想着,江明心情大好,蹬起车直奔明途三中。
走起的瞬间,阴云中突然打了一道闪,天空变得忽明忽暗。
同一时间,许航穿好衣服,坐在家里出神望着外面的天。
闪电映在了那双灰海般的眼睛里,明暗交织。
只见他一只手也拿了两件雨衣,另一只手则攥着之前从门上拽下来的蓝色便签,不知在想些什么。指尖不断揉着着便签,纸张几乎快变成棉布。
半晌,他似乎有了注意,终于松开了手,转身离开屋子。
*
而这一面,苏可掐点儿准备去赴约。
当苏可撑着伞走出门的时候,天空正好打起了无形的闪。
四面被衬得更加森冷昏暗,明明才下午四点,却犹如深夜。
路人行色匆匆,都想赶在暴雨下落时逃回家中。
苏可捏紧握着伞把的指尖儿,忍不住做了几个深呼吸。
多久了,没真正走入这样的雨天?
她很难想象,彼时的她,竟还有一段时日觉得雨很浪漫,扬言要和心爱的人在这里漫步。
如今她只觉如斯恐怖,恨不能立刻缩回屋子,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但唯有今天是个例外。
苏可在门槛里做了两个深呼吸,咬牙踏出这步,直奔街边打了个的。
前后脚,安朵也从屋子里杀了出来,手举一把伞,在路边儿来回张望。
她恼得满脸通红,恨得连连跺脚,洼地里的水花儿便也跟着一波接一波地溅了出来。
待到地上这窝水都快被跺干净了,才有一辆白色吉普飞奔而来。
安朵亮了眼光,随即又更加恼怒,没等那车停稳,拉门便朝里面吼道:“傻狍子!你啥时候迟到不好,非今天迟到!我是想来让你提前劝可可别去的!这回好了,成跟踪了!!到时候可可急眼,可别把我供出来!!”
她边说,边甩了几下手上的伞,一溜烟钻入车座。
余光里,映出一只放在挡位上的右手。
深麦色肌肤,棱角分明,青筋外股,腕上戴着一块皮质棕色手表。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水墨纸砚的香气。
“我是被一些事耽误了。”低沉肃杀的声音从旁传来。
那只手果断快速地改换挡位,又转握住方向盘。
“苏可走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安朵拍打身上的水珠,转眸间,全是怨气,“你也真是绝了,啥事能比可可还重要,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嘞,果然还比不过你律所的实习工作!”
话说一半儿,又觉得自己有迁怒嫌疑,便中途转回话题。
“反正都这样了,就直接跟去看看吧。地点是……”
安朵绞尽脑汁去回忆那个名字很拗口的地方。
男人自己替她开了口:“我知道那个地方,你坐好了。”
话音刚落,男人突然踩下油门,加速追了出去。
哗的一声,车胎撕开了地上的雨水。
彼时的另一辆出租车,也在经过了一片坑洼之地后,放缓速度。
不久,停在了一片肃穆的大门外。
苏可交完车钱,从车上走下,始终出神游离。
车子何时自她身后驶离,她未曾留有印象。
打在头顶的伞不知何时被撞歪了些许,肩头淋上了水,她也未能感知。
她只是这样站着,全身紧绷得像一块石头,胸腔不断起伏。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终于咬紧牙关,踏着雨水,走入这片肃静之地。
路过时正好经过一块石碑,上面提名:长滨墓园。
是了,这便是今日的约见之地。
滨海市,长滨县,最大的逝者安宁之所。
也是苏可最不想踏入的地方。
兴许是因为今日下雨的缘故,虽还在开园时间,来人却比平时少了许多。
一眼望去,只有无数座黑灰相间的墓碑坐落各处。
它们像是这里的主人,无声注视着她这唯一的客人。
今天的约定,并没说明具体地点。
苏可便凭着直觉,直奔自己最熟悉的位置走去。
拐过一排庭院,穿过几排树木,看到了每回来时,都会无意间瞧上一眼的拐角墓碑。
——一位二十岁却因家庭缘故自戕的漂亮女孩。
又往前十来米,终于见到了第一抹人影。
大抵,就是今天约她来的网友,咸菜。
苏可下意识放慢步子,远远地先看了看那个人,没有欣喜,没有好奇。
仅仅打量着那个和记忆里截然不同的背影。
记忆中的咸菜喜欢篮球、喜欢阳光、热情四射,该是副少年无羁的模样。
所以她所想象过的咸菜,应穿着时下年轻人最流行的韩式装扮,戴着CD随身听和硕大的耳机。回身一笑,张扬到露出那口白齐的牙齿。
可眼前的这个人,正对一块墓碑而站,穿了一身整洁到肃杀的黑色冲锋衣。全身也笼罩在一把黑色的宽伞中。安静得几乎与这个地方融为一体。
她总归是错判了,大错特错。
苏可心中有底,也不那么惊讶,深吸一口气,继续迈开步子。
白色球鞋渗透在雨水里。
每往前走一步,凉意便会从脚下生出,浸得心里也一片湿湿凉凉。
苏可清晰地记着,当她停在那人身后的时候,已是她踏出的第十五步了,心脏也跳得七上八下。
她启唇想唤咸菜,又觉得这么称呼已不严谨,僵在那里几秒,最终道了一声:“我来了。”
轻轻的声音顺在雨中。
那人悄然吸了口气,慢慢回身,黑伞下,逐渐显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这张脸很是帅气,像是海报里的广告明星。
哪怕已见了很多次,苏可对他的印象依然没变。
由是微微动了嘴角,努力撑起一抹凝固的笑意:“好巧,何老师。”
“真抱歉啊,苏编辑,这样的天气却把你叫出来。”
何肖羽依然噙着一丝狐狸般的笑容,可此时,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深渊一般。
说话的同时,他朝苏可主动走近半步。
苏可立刻下意识后缩步伐,右手也本能放入大衣兜里,死死握住一支防狼器。
何肖羽余光瞧见,心中大抵有了估量,漆黑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心绪,继而停步。
“只是雨声太大,我想离你近些。”何肖羽斜眸,静静笑了,而后又扬起伞看向四面雨丝,“你应该知道了,在这样的天气,我什么也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他转眸看向苏可,眼神更暗,“和你一样。”
苏可突然掀动睫毛,克制冷静许久的情绪,突然爆发!
扔开伞,突然上前狠狠揪住何肖羽的衣襟!
她注视着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往外挤着:“何肖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别和我说这是什么该死的巧合?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又用笔友的身份渗入我的生活?还有杀死张豹的人……何肖羽,你老实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是谁!!”
最后几个字,苏可几乎是从喉咙里生生憋出。
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每个字都发着颤。揪着何肖羽衣襟的手却死死用着力,几乎快穿透那片黑色的衣料,又似乎想要穿过他模糊不清的灵魂。
然而不论苏可的质问有多激烈,何肖羽的表情始终淡漠。眼里宛如一潭死水。
半晌,他仅是压动指尖儿,使手上的伞朝苏可倾斜,为她挡住浸身的雨水。
“先别急,听我说。”
然后又抬起另一只手,缓慢柔和地伸向她的脸颊,属于他的香气悄然迫近。
苏可的心忽然提到嗓口,注意力全集中在了他的指尖儿上。
她已经不了解这个男人了,或者说,她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所以在这细微的靠近中,除了那不该有的,压在心里的些许情愫外,更多的是来自本能的警惕与恐惧。
她当即受惊,想要退离他的身边。
谁知就在挪动的前一秒,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个极大的力量抓住!
下一刻,她便被这力量狠狠甩到后面!
视野天翻地覆,苏可踉跄几步未能站稳,脚下又不知碰到了什么,狼狈跌坐在地上。
半指节的水瞬间溅起了不小的花!
苏可杵在水里,摔得完全发了蒙!
当她好不容易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与何肖羽的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穿了一件淡蓝的衬衫,挽着袖子,仿佛在保护她一样,横着一只手臂。
她尚未捋清,自己胳膊肘又被另一个力道快速穿过,拉起。
“可可,你没事吧!”清脆爽朗的女孩子声跟随而出,接着又是一句不满斥责,“你个傻狍子!你说话就说话,甩我家可可干啥!!知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啊!”
苏可先是愣了片刻,终于看清抓着自己的人,不正是此刻该在家里的安朵吗?
“怎么是你……还有……”她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怎么连……”
安朵愧疚,忙自己解释:“哎可可,我这不是看你最近状态不对,又看见你去见网友了,很担心你,本来想让傻狍子来劝你,但谁知道那家伙迟到了,偏你还趁我没注意就走了……我只能跟着一起来了,谁知道这家伙这么愣!哪有这样的啊!”
安朵举着伞,不停在苏可身上拍水。
苏可努力消化着安朵说的话。难怪这几天安朵总是若有若无给她找事儿,又难怪今天她要离开前一直找托词想让她取消出门计划。
她忙看向面前对峙两人,怕生什么误会,连安朵手都来不及甩就跑上前。
“不是,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先别——”
话没说完,就听面前人先压低声,一字一句挤出了几个字。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顿顿,“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许航。”
轰隆——!
一阵闪突然从天上打过,整个墓地时明时暗。
苏可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僵在那里,皱着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后跟着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了手撑黑伞的何肖羽。
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垂着眼帘,静静回望着眼前人。
他有些怀念地笑了,眼睛里又透出几分梳理的冷意。
便在第二道闪打下来时,他也沉下声,随性般地回应道:“你还是老样子,这么喜欢当不速之客。”
这道闪跟随着他的话语,也照亮了对方的脸。
棱角分明,深麦色的脸上,嵌着一对布满恨意与凌厉的眼睛。
像野兽般,微颤的唇角里,露出半颗犬齿。
“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招惹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肖羽嘴角的笑意终于抹去。
“第一,不管因为什么,这都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第二,我不想和任何人,也不该和任何人在这里争吵……这不是他想见到的光景,你说呢?苏编辑?”
一瞬,所有人又将目光投回苏可。
苏可完全被眼前的场景绕迷糊了。
她看看不久前,还在与她商讨案情的杂志社摄影师何肖羽,看看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赶回来的“大哥”,又看向一脸着急瞧着自己的安朵。
半晌,茫然地看向何肖羽身边的那座墓碑。
又一阵雷闪,映出了上面几个大字。
江明,逝于1998.10.29.
这一道雷,同时也映出了另外的影子。
穿衬衫的男人,仿佛变回了当初那个戴着宽眼镜,追着江明跑的文绉绉的少年。
而苏可也在一瞬间,变成了穿着高一校服的微胖女生。
高高的马尾上,绑了一只红色的头花。
耳畔亦回荡起了那久违的唤声。
百花啊,江百花。
哥哥我呀,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小、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