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心里实在有点不能理解。
其实自己亲戚家也不都是一帆风顺的,谁家还没有本难念的经?
比如:老爸那边的七大姑八大姨,老妈这边的姐妹远方,有的是天天争吵,甚至还闹离婚的。有关孩子的话题更是占据了每年家族聚餐的饭桌。每当这些人说起家里情况时,眼睛里要么愤怒,要么不平,要么是哀怨……
可是像许航这样,眼里完全没有波澜的,他是真的前所未见。
于是再次试探问道:“是不是你爸妈关系不大好?他们吵架?摔东西?还是……”他想起曾经某个亲戚的经历,迟疑着接道,“还是动手了?”
他很怕这样的话题会激起许航的怒火。
可许航依然是静静地听着,须臾,兀自喝他的酸奶。
“别猜了,我家什么都没有。”一口毕,抿掉唇上蹭着的白,“没有争吵、也不摔东西,没有冲突。”他罕见笑了一下,似乎对所经历的一切也感到迷惘,“我家真的,什么也没有。”
说完这句,许航就不再回答了,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他就这样继续喝他的酸奶,即便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江明识相不再追问,心里边儿却全是困惑。
从来不吵,也没矛盾,这不是其乐融融吗?
可其乐融融的家庭,为什么没人去管许航,竟放任许航一个人留在滨海?
又为什么,会让许航脸上有这样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
江明突然打了个激灵,重新再看许航。
是啊,这个词可真是太贴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可以让一个人,哀莫大于心死呢?
江明没经历过,完全想象不出来。
酸奶喝完,长滨的天便暗了下来。
江明和许航也各自回家。
江明可谓是一路小跑,争分夺秒。
既和许航拍了胸脯要发掘些事故线索,今日便打算啥也不干,专注这事儿。
可是话说太满,总会被老天爷给一巴掌。
就在江明胸有成竹赶到家门口的时候,竟被老爹的黑色桑塔纳给拦住了。
“江明,上车!今儿是我和你妈的结婚纪念日,订了个餐厅,晚饭去那儿吃!”
“啥玩意儿?”江明被拦了个措手不及。
果见老爸老妈穿得贼拉体面,后座上的江百花也整了条扎眼的大花裙子,一看就是自己老妈的。
长辈就是这样,定时间时从来都不问问家里孩子自己有没有时间。
江明瞅了眼表,立刻笑着抱了个拳:“那祝爸妈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子多孙!”话说到这儿,觉得好像不大妥帖,有一个江百花已经够麻烦的了,于是立马改口,“不,不对,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回去做作业了,将来成才,孝顺你们!”
江明胡乱扯了一通就想开溜,结果毫无意外,被老爹拎着脖颈子带走了。
*
这顿饭江维栋连订了几个包间,因为高兴,叫上了所有见证他们婚姻的兄弟朋友。
江维栋、王美珍和靠山等铁哥们去了头号包间,江明和江百花则被安排在最末的包间,和朋友们的子女在一起。只有偶尔几个前桌挤不下的长辈,才勉强穿插在这间包房,然后自顾自地和年轻人讲起了关于江维栋与和王美珍的婚姻,还用羡慕的口吻说起,他们俩是这一代不多见的自由恋爱。
据说穷小子想追上文工团的团花儿,那可是经历了好一阵风风雨雨。
所以自打建立关系,江维栋就一直把王美珍捧在手心儿里,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儿的苦。
王美珍也是知恩知情的女人,不管江维栋在家对她多好,她也从来不出去显摆,永远都给足了江维栋面子。
夫妻俩琴瑟和谐,羡煞了多少家庭的男男女女,都争着说但凡两人离婚,不管是谁都会立刻被别人抢走。
可是对此,夫妻俩永远笑着说:“不可能离婚!”
桌上的长辈一说起这事,边咋舌边起哄,反正就是教诲年轻人,自由恋爱就是好,可别像他们一样,虎头虎脑的扎进“坟墓”,一辈子只能靠熬。
恋爱话题,老少通吃,在这混搭的桌子上,难得有了集中的讨论。
可是这样的话题,反而让江明这“自由恋爱的结晶”心里边儿沉甸甸的。
倒不是他不想自己父母幸福,而是每每这时,他便会想起许航。
他也想让许航可以幸福起来,就像这桌上所有的同龄人一样。
便更没心情听长辈们在这里大讲爱情故事,更想赶紧杀回去琢磨线索。
藏在桌下的右腿,真是不知道已经颠了多少回。
坐在旁边的江百花深受其害,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了江明的大腿上。
“江明同学,高速上的车轱辘都没你这腿转的勤,有力气没处使,还不如出去捕鱼。”
江明闷闷不乐,今天他可没工夫和小丫头逗贫。
然而终归是连着血的兄妹,江百花很快就察觉出了江明的心事。
她边吃着炖粉条子边瞅着江明思忖,突然用筷子后头儿戳了戳江明的胳膊。
“诶,江明同学,你这是琢磨啥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考砸了?”
江明斜眼看看妹妹,想着这小机灵鬼一向被爸妈宠爱,或许能让他早点解脱。
便稍稍转圜了态度,凑近解释:“今儿晚上哥要回家接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在这之前,还得捋清楚点事。”狡黠一笑,“要不你帮哥一把,让哥早点离席回去,哥替你一次家务活儿。”
江百花眼睛一下就亮了,其实她也早就在这里待得有点不耐烦,这会儿倒是可以一石二鸟。
干脆回了个:“成交!”
打定主意,兄妹俩扒拉了最后一口饭,随后便绕去了最先头的那间包房。
老爸和兄弟们正喝的开心,满桌上谈论的都是国际大事。
母亲王美珍坐在一旁和嫂子们闲聊,笑意盈盈,在一种朴素的女人们里十分现眼。
她恰好坐在对门的位置上,一抬眼,便瞧着了自己这两小活宝,正搁门口挤眉弄眼。
饶是江百花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扫老爸的兴,于是逮着自己这妈,用口型说着“嘎嘎香嘞”。
这是江明和江百花和老妈的暗号,每每想从老爹饭局上开溜,就会用这个方法像妈求救。
王美珍其实也知道两个孩子不喜欢这样的亲戚饭局,悄摸看了江维栋一眼,看自己丈夫还沉浸在那些“大事”里,便小心摆摆手,也用口型回了一句:“嘎嘎好呦。”催促他们要走快走,再见不送。
江百花事儿办成了,咧嘴一笑,推着江明回身就跑。
江明心情也是十分复杂。
自己老妈果然最宠江百花,换了自己,这怕是要直接拎回来给父辈敬饮料了。
但另一面,他也很庆幸,幸好自己拐上了江百花,可真没白对这妹妹好。
在这种好心情影响下,兄妹俩才一蹬上归家小公共。
江明的大手就在百花头上呼噜了一番。
“这家伙,好老妹儿,没白养!哥肯定一辈子对你好!以后你出啥事,哥都保护你!”
“呸。”江百花不吃这套,裹严实衣服,靠在嗡嗡作响的车窗旁,“你本来也得保护我一辈子,可别想用这个赖了答应我的家务活。”
“你哥是那样事儿的人吗?”江明心情大好地拍拍胸脯,“重情重义!信守承诺!水浒英雄都没我有义气!”
江百花别扭地噘噘嘴,她总觉得江明想当英雄这事儿有点傻。
英雄大多死的惨烈,看自己哥这样子也不像能当烈士的人。
不过这倒都不是她关注的重点。
江百花只好奇另一档子事。
小公共行驶起来,咣咣朗朗。她斜靠着窗,用着探究的眼神盯着江明:“行了,现在爸妈都不在,说说你要等谁的电话,要琢磨啥事儿。”顿顿,“我可对你出来有责任,如果纵容你早恋,又被哪个坏女生带走,老妈可是会拿笤帚疙瘩揍人的!”
“谁早恋了,别胡说!”江明立刻皱眉反驳,“我是等我一个朋友的电话,他……”有点不知咋解释,“哦,他近来有点困难解不开,想找我帮忙!”
“你朋友?”江百花大眼睛瞅着江明,“楚辞哥?说起来他这几天都没来家里,是遇到啥困难了?”
江明的眼神立刻暗淡了几许,中间还夹杂着一丝倔强的别扭和不开心。
为啥,因为自从他在许航家和楚辞闹掰后,楚辞这小子在学校就绕着他走,发作业时还故意将本子扔他桌上,非得弄飞他的铅笔盒不可。
反正就是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知道他楚辞不高兴。
江明也是个倔脾气,他平生最怕不说话的,遇到这种恨不能打架的,他反而舒坦,由是也以彼之道还至彼身。
总归闹的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两在吵架,还吵得特别幼稚。
但其实江明是知道自己那日不该说重话,也没真想和楚辞闹掰,是真想着找机会与楚辞缓和下关系来着。可惜自己这边忙着体育训练和事件调查,楚辞也去了考前突击班,始终没找到啥和解的机会。
眼下只能等事情告一段落,再好好和楚辞聊聊,聊聊他们,聊聊许航。
这世上哪有解不开的结?江明如此相信着。
所以他也没打算和江百花说太多。
“他去补习了,过阵子我再把他拎来。”江明答道。
“那你啥朋友?啊……是之前提过的那个,许航吗?”百花觉得绕口,自己还改了个称呼,“小航哥?”
“嗯。”江明没有隐瞒,“他遇到些困难,我想帮他一把。”
江明说起他,表情瞬间凝肃了不少,语气也低沉下来,整个人似乎没了方才的光彩。
江百花很少见到江明这么低沉,只觉得这“困难”一定特别的难,想打听下,却听江明主动激灵了一声。
“坏了,光想着电话了,还没推出个大概呢!”他皱眉斜了江百花一眼,“都怪你,拉着我闲聊,不说了!”
“到底是个啥事儿,要不,我和你一起想想?”
江百花好奇心重,反倒往江明身边凑了几分。
江明回望着江百花放着光的大眼睛,犹豫半晌,决定和江百花透露一点。
现在离到家还有一点时间,多一个人,说不定可以多一些思路。
只不过不能原原本本同她说就是了,免得小丫头刨根问底。
江明酝酿了酝酿,瞧瞧周围晃晃悠悠、昏昏欲睡的客人,也凑近了江百花,在她耳畔小声唠了起来。
“你就简单说说想法就行,不过别到处去说。”他强调,再次压低声音,“我和你小航哥一起编纂了个推理谜题,我答应待会儿想出个线索,电话回给他,是这样……”
他简单将煤气爆炸事故的情形,用另一种形式讲了出来。
江百花眼睛提溜转着,眉头紧锁,口中喃喃总结着江明的话。
“煤气爆炸,怎么才能从碎片,推断出屋主囤积煤气罐的理由……”她扶着下颌沉吟,“这些罐子还不是从熟悉的人那里弄的,且已经看不出罐子上印字……”顿顿,“这听起来像是处心积虑不想被人发现。”
“也许是想自杀,可不愿意被他人诟病,伪装的事故。”江明思忖。
江百花觉得是有这种可能,点点头,但又摇摇头:“不对啊,如果要自杀,一个罐子就够了,囤那么多,这不就是故意杀人了吗?如果真的是,这人可真够恶劣的,报复社会吗?”
江百花脱口递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思绪倒给江明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你还能想到什么?”江明对江百花又多了些期待,“随便说说。”
江百花感受到了重任,更认真的琢磨:“老实说,你递给我的方向,实在是限制太多了。在我看来,这就像是物理题中的迷惑条件……如果换作是我,可能会重新审题。”
她转眸,对着江明绽出一笑,“你都说是爆炸了,总归不止煤气罐这一个充分必要条件吧。”
叮,江明的眼睛再次闪烁了下。
虽说江百花给出的想法并不那么直接,但是她的思路却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不止一个充分必要条件……是啊,这东西不止一个!”
江明突然惊叫,整个人做得笔直。
江百花吓得一激灵。
没等抱怨,江明又直接截断了她的话,他激动地双手紧捏江百花的上臂。
“百花百花,我先送你回去,但是就不跟你上去了,我得立刻去买点东西!!如果有电话,记得帮我接!”
江百花被捏得龇牙咧嘴,速速躲开江明,揉着手臂说道:“行吧,那记得绕道给我买个烤红薯回来。”
江明笑容微僵,蓦敲了下江百花的头壳。
“你不是要减肥?你这可刚吃完饭。”
江百花皱眉,就是像在看一个不懂女人心的弱智:“讹你是第一,肥明天再减也可以。”
江明无语凝噎。
*
与此同时,街的另一面,正沉浸在一片寂静里。
这条街就像长在城市的另一面,没有繁华,没有灯火,只有偶尔路过的,拎着酒瓶往家走的醉汉。
许航看看表,近七点了,他裹严实了自己的外套,又加快了脚步。
这里的气候和他出生的地方真是截然不同。
十月初的北京,大抵还只是加一件薄外套的时候,可在东北,真的快要加棉猴了。
尤其是晚上,这里的晚上真的很冷很冷,冷得牙齿都要打颤。
是不是该打电话给家里,索要一点更厚的衣服?
许航才一想,自己就笑了,眼睛里冷冷淡淡,像是融入了周围的寒凉。
没有必要。他不会像任何人示弱,反正也不是头回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季节了。
他努力按下齿间不受控制的颤抖,一路小跑到不远处,唯一亮着灯的小卖部。
今日的玻璃窗是关死的,上面全是白雾般的哈气。
许航在窗子上敲了几下,同步活动下筋骨。
过了好一会儿,玻璃才拉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暖光登时从里面洒出。
黑漆漆的夜可算添了一点光。
“要啥?”里面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是许航认识的小卖部老板。
“电话。”许航从僵硬的牙齿里挤出这几个字。
里面又传来一声咋舌,老板似乎不想在这大冷天儿的做这种开窗户的生意。
但这是这片儿唯一打共用电话的地方,拒绝着实不地道。
小卖部老板只好将窗户拉大,粗暴递出一只红色电话。
恰好有一阵冷风刮来,冻着了里面。
小卖部老板哆嗦了一声,又快速拉回窗户,只留下一根电话线能穿过的缝隙。
短暂的暖光再次消散,漆黑与夜风重新裹在了许航身上。
不过兴许从来没期待过什么,许航心里并没觉得小卖部老板的态度有问题。
他只管捏起了听筒,拨下了江明留下的电话。
嘀、嘀……里面想起来漫长的电话音,许久之后,自己挂断了。
许航觉得奇怪,又追拨了一通,可就像之前一样,还是没有人接。
是把这事给忘了吗?
无人接听,倒还真是他生活的常态。
许航自嘲笑起,便准备挂断电话。
可就在指尖快要碰到挂机键时,一个明亮的声音突然从听筒中夺出。
“喂!诶,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