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天气总是凉得很快，才迈入十月，周围人便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江明体质不错，从小抗冷，可是这个十月，他却过得有些难熬。
夕阳的余晖洒在大街小巷。
刚刚放学的两人，再次来到了那家名叫“老高炒肉”的苍蝇馆子。
这已经是江明这几天里，不知多少次来了。
和头回的震惊、诧异，迷糊不同，现在的他，熟门熟路，甚至可以默契地帮许航开锁掀门帘。然后就像在拾到自己家一样，拿着抹布简单打扫，并清理发泄人群弄在外面的丑陋字迹。
可哪怕是熟悉成这样，江明还是总想起头日来时，许航与自己的那番对话。
那该算是许航第一次吐露自己的事。
关于煤气爆炸事故的事，关于里面那个“罪魁祸首”死者高军的事。
真实情况着实出乎了江明的意料。
原本江明对这事儿所有的了解，都是透过楚辞还有报纸。
大抵都是在说，厨子高军醉酒回家，煤气处理不当，引发了巨大的爆炸事故，使楼板坍塌，导致多人伤亡，同楼的一对夫妇，丁某某和邓某某也当场死亡。
厨子高军无疑要对这事负主要责任。
许航却认为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
为了证明这个质疑，许航特意将江明带到了苍蝇馆子的后面。
整个后厨都有着严格的布局，尤其涉及煤气的地方，均处理的非常小心，墙壁上也贴了多张小心用火之类的标语。
“这个厨子之前因为事故，差点害死自己的儿子，安全使用煤气的步骤都刻在了肌肉里，除非刻意，否则怎么会那么草率制造这场事故。”
江明听这话也确实很有道理。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许航凭靠自己对高军的认识，主观推测的情况。
许航正也是知道这点，才不得不深入调查，想要找到些确实的证据。
除去这事儿，江明对许航调查事故的动机，其实是不大理解的。
起初他以为高军和许航可能有啥血缘关系，属于父子或亲属。
这么一来，许航性格孤僻，家长会没来人，家里又那么冷清，也就有了原因。
可没想到，许航的回答竟还是和当初在事故现场时一样，只说：没亲人，不熟悉。
说之所以调查，也只是来这里吃过几顿饭，看这个单身汉可怜，所以才随便查查。
每每说完这些，许航便用其他事岔开话题。
江明终究也是实验班的好学生，不至于傻到真信这话。
试问谁家开餐馆，没事儿就把自己店里的备份钥匙拿给客人？
还让客人了解到自己是个“可怜的单身汉”？
他能感觉到，许航还是没说实话，又或者，是实话，但不完全。
总归还是心存芥蒂。
江明用力擦拭着门口油漆，酒精味混在鼻腔里，让他觉得很难受。难受到了心坎儿里。
但他不喜欢那么小家子气，也不喜欢弯弯绕绕。
他觉得自己只要赤诚相待，总会迎来改变的一天。
这么一想，江明的心情舒畅许多，擦油漆的动作也变成了一包劲儿。
恰好许航从别处回来，看见江明像傻子似的在那里干活，阴郁的眼睛里划过困惑。
又恰恰好，江明也看见了许航。
他甩着抹布招呼：“东西取回来了？有啥进展？这马上就擦好了。”
许航飞快皱了下眉，非但没被江明的气氛感染，还添了些许烦躁。
“一帮混混也拿不出啥，但是多少有点进展。”
他的言语半点温度都没有，径自弯身进入店里，主动隔绝了所有阳光。
江明好不容易提起的精气神，短短数秒后又降了回去。
他无奈深吸口气，自我调整下心情，也跟着钻进去。幽暗再次将他笼罩。
许航反手拉上铝门帘，拉灯绳，坐在了其中一张折叠桌前，将褶皱的纸徐徐摊开。
江明也拉过了一只圆凳，坐到许航对面。
他正想看看上面内容，许航却一把将其遮住。
江明不懂，抬头看许航是啥意思。
许航一脸认真地盯着江明：“现在还来得及，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过家家，也不是拍电影。我是要调查死人的事。如果真有凶手，后果你想好了。”
“上次不是已经说过这事儿了。”
江明一点不犹豫，主动去扯许航的腕子。
第一瞬间，许航并没挪开，但在看江明目光里竟真的没有半点动摇，这才慢慢松力。
一些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的字迹浮现出来。中间还夹杂着拼音。
许航成绩好，字也写的好，这显然是那些黄毛混混写的。
江明不喜欢那些人，撇了下嘴，但在看到内容后，神色又是一凝。
这上面的是有关煤气爆炸事故的详细内容。是新闻报道里所没有、或者规避的。
比如受难者的具体名字。
“邓晓芸……丁学林……”江明喃喃念着。
原来这就是邓某某和丁某某的真实姓名。
关于两人的情况，也就简单几笔。说丁学林是一家厂子的老板，和江明老爸江维栋一样是下海做生意的，邓晓芸是丁学林的新婚妻子，不过是二婚，长得好看，之前是嫁过一个书香门第的男人，但是这年头，有文化却赚不到钱，于是改嫁了丁学林。
“原来是这样……”
江明脑子里边闪过了事故当夜那两具砸烂的尸体。
这个叫丁学林的人五脏六腑都快出来了，脸倒是很清楚，和报纸刊登的照片没啥区别。
女人相反，仔细想想，半张脸的皮肉好像也不见了一半儿。
江明不免唏嘘。
什么身份地位，什么相貌容颜，大家伙儿拼了命追逐的东西，原来都这么不堪一击。
不过这也都是题外话，这两人只是倒霉，按理说并不牵扯到煤气爆炸事故本身，所以也就只是知道知道。
他们的重点，自然放在最后一人，也就是高军那里。
许航之前对高军的介绍很是简单，这会儿倒是个了解详细情况的机会。
江明瞪大眼睛，不想错过一字一句。
纸上大意是说，高军曾经是一家大酒店的厨师，二级，十二年前就移居到滨海市长滨县，开了“老高炒肉”，自己当老板，后来和老家的女人结婚生子，全家便也都住在这里。
江明悄悄在心里算了下年头。
许航顶多十七，高军的儿子却不会超过十二，看来他们确实不是父子。
自己还真想错了。
江明叹气，忽觉目光烤人，抬头看到许航正眯缝着眼看自己。想来是知道自己在琢磨啥。
江明立刻将目光挪回纸条，继续读下面的内容。
两年前，高军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儿子跟随母亲返回老家。
最后一次回长滨，是在高军葬礼时了。
江明再次有些错愕。
不管矛盾再大，怎么都是一场夫妻吧，又或者是父子，竟能这么久不见一面。
“……当年到底结了多大仇……简直和众叛亲离差不多了……”
江明不自觉将心里的话叨叨出来。
没曾想，许航竟搭了他这个茬：“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众叛亲离，也是活该。”
江明被许航绕得有点迷糊。
“我还以为你和这个高师傅很亲近……你不喜欢他？”
这话似乎将许航带入了某种回忆里。
他默默看着四周，喃出一句讳莫如深的话：“他想赎罪的对象，不是我。”
他的眼睛里罕见多了几分寂寞。
指尖在油亮廉价的餐桌上来回轻抚了下，似乎在怀念着什么。
江明很少见这样的许航，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
可是许航就像不想江明打听一样，立刻将话题又扯回了调查上。
指尖儿点点纸上另外的内容。
“看看这里，重点。”
江明顺着许航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行关于现场的描述。
楼层大面积炸毁，现场发现大量煤气罐碎片。
“大量煤气罐碎片……”
江明念着这几个字，说来确实，要那么大范围的破坏，单纯一个煤气罐不见得能做到。
可为什么会在家里让这么多呢？难道是把店里的储存在家里了？
江明目光又落在了进入后厨的门处，许航一语否定了江明的猜测。
“馆子里的煤气罐是去换的，我去打听过，有记录。但家里的那些……至少高军常去的这家完全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那可能是高军私人囤积的？为什么？”江明因为不擅长做饭，胡乱猜测着，“难道是怕店里的不够用所以才备上？”
“你忘了我刚刚说的了吗？”许航没好气地打断。
江明瞧见墙上贴的标语，自己咽下了这个猜测。
确实，如果高军是个这么注重用火安全的人，不该在家里囤那么多。
“除非他故意这么做……”
江明脱口而出，但是这个结论却很可怕。
它意味着高军，可能涉嫌自杀。
话一出口，江明稍稍有点后悔，这事可大可小，还容易伤害身边人的感情。
可不说也不行，只有和当事人最亲近的人，才真正能判断这事发生的可能。
所以他也不往回找，安静等着许航。
许航确实也陷入了思索中，很快亦看回江明。
“至少在我对他的认识里，他不会做这种事。”他意有所指地说，“如果一个人能这么轻易做这样的决定，他一定会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就做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可也不排除有其他隐情。”江明直言，“他又不是你家人，他的事你咋能全都知道。”
许航唇瓣启了又闭，闭了又启，半天，抿成一条线。
他就像是被碰到了某片逆鳞，目光变得冰冷冷，双臂交叠放在桌上，一点不委婉地说。
“既然你上赶子要帮我查这事儿，我应该可以期待你有点作用吧？”
许航这话不假，但绝对不咋好听。
江明心里就像扎了根刺。
许航是在鄙夷他的真诚，调侃他幼稚，更在嘲讽他的能力。
可他就是有股子倔强，也不服输地同样双臂交叠，前倾着回看他。
“我未来是想当警察的人，这点事儿难不倒我。”
他的眼神坚定，捎带手脱口了句狠话，“我回去琢磨下，晚上七点给我电话，我肯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江明翻开自己书包，从横格本里撕了张纸，洋洋洒洒写下一排号码。
“你那里没安电话，不方便联系你，但我家电话是固定的，你任何时候都能找到我！”
说完，将纸条推到许航面前。
许航盯着，有那么一瞬，脑袋里回荡起时常萦绕耳边“无人接听”的电话音。
这么一想，他好像真的很久没和谁打过电话了。
他抬头看了看江明，又低头看看字条。
嘴巴无声动了两下，便已记住了上面的号码。
这对记忆力很好的他来说，不算什么事。
可尽管这样，他还是收了这张纸条，看起来一点都不重视地胡乱塞到书包一角。
“我会打的。”他迟疑几秒，又从旁边拎出一只塑料袋放在桌上。
风铃一样的响动从里面冒出来，原来是两个白罐的酸奶瓶。
“外面有个老太婆在卖，喝的话尽快，瓶子还得还回去。”
江明很意外，原来刚刚许航不光是取了字条，还藏了这么一包东西。
阴霾扫除，眼睛登时亮出了光。
这表情许航看得直皱眉，当即想夺回瓶子，又被江明一把扣住。
“这会儿拿回去可不仗义了！许航，我可是在帮你调查，别这么小气成不！”
许航本也没想真抢，鄙夷撇嘴，又将手收了回去，闷出一句：“麻溜儿的。”
“许航你这东北话有进步啊？”
江明笑得更灿烂了，掀开上面的盖纸，直接灌了一大口。
立刻惊叹：“嘎嘎好喝！”又同时龇牙，“嘎嘎凉。”
许航失笑，摇摇头，看向别处，自顾自地喝自己这罐。
江明看着许航冰冷冷的侧脸，觉得恍如隔世，又有点欣慰。
他想起了不久前三兄弟一起吃吃喝喝打游戏的日子。
那会儿许航也是这样，啥也不说，拎着东西分给他和楚辞。都是他们喜欢吃的。
现在想来，许航是默默记下过他们喜好的，也包括今天这罐子酸奶。
这让他更加坚信，许航并不真的像他口中的，从来没把他们当过朋友。
许航只是把自己封在了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
如果有个人，能早关心过他，是不是他的性格会更好一些？
江明这样想着，忽然间闪过一个思绪，立刻观察起这间破不漏搜的小店面。
他仔细看，仔细找，这才意识到，墙上菜单的字迹和许航的字迹同出一撤！
菜单上的菜，也大抵是许航喜欢吃的。
这个小馆子里，到处都充斥着来自许航细腻而不张扬的好意，和这些酸奶一样。
结合许航和高军的情况，再结合刚刚许航那句“他想赎罪的人不是我”，江明渐渐明白了什么。
透过这些生活的细节，他仿佛看到了许航，孤身一人，拎着书包，每天在这里吃饭的光景。
就在这张桌上，就在这片灯下。
周围人来来往往，没人在乎他，也没有他在乎的人。
可只有一个人会记住他。
那就是同样没有了家人，同样孤身一人的店老板高军。
由是这张桌上便有了两个人。
他们从单纯一起吃饭，到偶尔聊天，到培养出了一种特别的信任与默契。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许航来说，高军很可能就是最开始让他感受到人间温暖的人。
江明感觉一阵窒息，心里像是沉了一块大石。
终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许航，你家里人呢？为什么不在这边？”
这句话瞬间冻结了屋里的气氛。
许航停下了喝酸奶的动作，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明有点害怕这样的许航。
可他还是想迎难而上：“现在不用骗人了，不能说实话吗？”
许航微微动了下眼，半晌，转回目光。
“家人……”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五官添上一层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