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航立刻又将电话拿好。
奇怪的是，接电话的并不是江明，而是个女孩子。
声音干净得像一束光，很好听。
只是喘得很厉害，像是奔跑而来，大衣摩擦的声音顺势而起。
这动静不小，许航隔着听筒都能勾勒出了对面风尘仆仆的样子。
总之，是江明的……家人吧。
“你是……”许航开口，又觉得这么问不大妥当，改说，“啊，不……我是江明的同学，我想找他。”
“我知道，你是小航哥！”
声音带着雀跃的笑，丝毫不因电话这头是陌生人而拘谨。
反之许航倒因这句“小航哥”愣了几秒。
忽而想起那时在江明家看到的全家福，除了江妈妈之外，这家就一个女孩。
正是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江百花。
许航不大擅长和女生交流，确切地说，是从来也不主动与女生交流。
表情多了些不自然，本能挺直身体，重新拿好听筒。
“我是许航。”他头回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合适，迟疑着，“你是……江百花？”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不快的斥责。
“呸，我才不是！小航哥你可不能被他带坏了！”但生气归生气，骂了一句后，倒也妥协了，“算了算了，反正楚辞哥也这么叫……就这样吧，能记住我就行。”
江百花不记仇，声音很快就愉悦起来，依旧是活力满满。
许航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活力感染，身子比刚刚暖和许多。
他搓搓发冷的手，双手捂着电话，下意识放柔和了语调。
“嗯，好，我记住了。我想找你哥，他不在吗？”
“刚我和他一起回来的，中途也不知道咋地了，嗷嗷着就跑去说要买啥东西，但怕错过小航哥的电话，就让我先回来等。”江百花语气里添了不点不好意思，“嘿，就是我爬楼慢，耽误了会儿。幸好没错过！”又觉得自己说多了，转口整出关键信息，“反正就是小航哥别急，我哥他快，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原来不是忘了这事儿，还特意让自己妹妹回来。
许航晦暗的眼睛，渐亮了些许。
“好，我知道了，我晚点儿再打。”说完，打算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很急的阻拦声。
“诶！小航哥，别介呀！”
江百花热情的声音穿透听筒，惊得许航立刻又放回耳边。
“小航哥，我这才头回和你认识，反正我哥还得一会儿，和我聊聊呗，我家现在就我一人！”
小姑娘的声音充满好奇，近近的，好像就在身边。
许航再次感到局促，这辈子好像还没有人主动想和他聊聊。
这种拒绝不得的模样，倒真是和江明如出一辙，不愧是兄妹。
许航想了想，看看手表，又看看电话屏上显示的通话时间。
钱该是带够了，况且不晓得江明什么时候回来，反正也无处可去，聊聊也能打发时间。
于是又安静回了一个：“好。”
对面再次传来嘻嘻笑声，铃铛似的，惹得许航也跟着动了动嘴角。
“说起来小航哥，你和我哥是咋认识的啊？”
“嗯，是最近才碰过面，是……”
是从煤气爆炸事故那天结识的，但话到嘴边，又换了一句。
“就是很寻常的，都在实验班，同学。”
“只是同班交情吗？”江百花似乎不大相信，“别看江明这副没心没肺，满街朋友的样子，其实这个人认定的朋友可不多，能让他主动提起更是没几个，尤其还说是过、命、交、情。”
她特意强调这四个字，暗示许航，她读出了隐瞒。
不过让许航感到意外的却是另一件事。
“江明在家里说过我的事？”他还以为只是为了电话才和家里人说的名字，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在心底滋生，犹豫着，轻声问道，“他是怎么说的我？”
“他说小航哥是个顶好的人，成绩好，长得帅，长跑也好，美术也好，几乎没有啥缺点！”
许航听着笑了，刚想截断这令人羞耻的浮夸赞赏，就听江百花又补了一句。
“我哥还说，尽管小航哥天天冷着张脸，说话也不好听，可真遇到危险，从来没丢下过朋友。他认定了，小航哥是个能用命换的朋友。”
许航睫毛略微颤动，幽暗的微光下，现出些许讶异。
他原本以为江明那些话，不过是场面话，是说给他听的好话。
没想到竟都是心里话。
他侧过身，在一只手上哈了下气，暗淡的眼睛映在了玻璃缝隙溜出的光中。
涂上了些许暖光。
棱角分明的脸也在这一丝丝的光下，悄然柔和。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哥活在一个单纯的世界里。”
这是许航发自肺腑的话。
电话那头也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啊，我哥就是个二愣子，天天啥大侠、英雄的，实在拿他没辙。”江百花跟着许航调侃，咯咯笑了两声，话锋一转，突然很认真地对许航说，“那个……小航哥，别看我哥一天天欠儿登似的，但他这个人，其实虎得很，从小到大没少被老爸削。小航哥听着比我哥稳重得多，所以想请小航哥好好照顾着我哥一点儿……赶明儿，小航哥来家了，我一定给小航哥买好多好多零食！”
江百花笑笑，又在笑中带出一句更加认真的话。
“我哥肯定说过我们两总是斗嘴，但……其实我老喜欢我哥了，有他在，家里头从来都热热闹闹，我是真心希望他好好儿的。也希望小航哥、楚辞哥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儿的。”
许航再次抬了眼睛，沉默半晌，靠在了小卖部旁的红砖墙上。
他虚望着天上半轮的月，心里面儿忽然滋生出一丝浅浅的羡慕。
羡慕江明有这么爱他的家人，羡慕他可以这样被人惦记。
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似乎从来没有体验过。
但羡慕的同时，他又会因为江百花一句“小航哥也好好的”心里有所触动。
哪怕这只是一句别人亲属的客套，是他蹭到的关心。
“好。”许航下意识回应了，语气里难得多了点轻快，“我会照顾好他……所以，记得请我吃零食。”
江百花果然笑开了花：“所以说还得是小航哥！比我哥靠谱多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钥匙开门声。
防盗门咣咣地，开了又关。
“百花儿！江百花！江小胖！你的红薯子拎回来了！赶紧拿走！待会儿面了！”
江明的声音从远处挤进听筒。
“诶……诶，我马上过去！”江百花大声回应，又小声嘀咕，“回来还挺快，还没和小航哥聊完嘞……”她啧啧舌，又快速对着电话说，“小航哥，刚才说的事儿千万得帮我保密，不能让他得意！”
没等许航回答，电话里就立时热闹了起来。
“江百花，咋样，有电话找我吗？”
“这不是接了嘛，小航哥正等你呢！话说你咋买这么大一个红薯，你可真是不怕我胖！”
“反正都这样了，一斤两斤都是肉，况且里面还有我一半儿呢！你可别都吃了！”
“反正一斤两斤都是肉，你都不怕我怕啥，就不给你留！”
“江百花你——”
这通因红薯产生的打闹，终在江百花的嬉笑与江明的不满下结束了。
寥寥几句，刻满了这对兄妹生活的点滴。
流入许航的耳中，自然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片烟火气息。
他听着，等着，沉默着，像个观众，冷不丁跟着笑下，又悄悄对着冻僵的双手哈了口气。
搓着一半儿，江明的声音闯了进来。
“诶，许航，我刚出去找东西去了，让你久等了！”顿顿，“我就不废话了，我找到新线索了！”
许航停下动作，表情倏而凝重。
“你想到什么了？”
江明声音仍带着喘息：“我之前去现场时，总觉得那里有点奇怪，后来江百花提醒，才想起这么大范围的煤气爆炸一定有很严格的限制条件……于是我就去淘了很多关于煤气爆炸事故的照片，各个角度都有，然后发现……”他顿了顿，再次平息了下呼吸，一字一句，“我发现爆炸现场四楼的，也就是高军住的那户的窗子形状奇怪，还飘着很多条状物！”
“什么叫飘着条状物？”许航一时没明白，回想了下自己去现场时看到的情景，忽而转过弯儿，“难道是……密封带？所以你是想说，房间的窗户是被人特别密封过的？”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想之前天还不咋冷，不至于弄成那样，有点奇怪。”江明声音明良起来，但兴奋中，又带着一点顾虑，“所以，许航……这起煤气爆炸事故，还真可能和你想的一样，是人为制造……”
人为制造。
灰海一样暗淡的眼睛里，划过一缕凌厉的光火。
“可是光凭这些，还是没办法确定是什么人制造的……也不排除是他自己不是吗？”
许航提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他思忖半晌，自己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不过，我想五金店老板应该知道这个答案。”
江明声音也明亮起来：“是啊，咱们这附近好像就一家五金店，如果老板能记得是谁去买的封条，事情就全清楚了！”他顿了顿，“那就不耽误了，现在还不晚，我这就过去！咱们一起去问问！”
“现在？”许航看了眼表，还不到八点，倒也还行，于是便应了江明，“好，不过你不用来，我过去，五金店在你家附近。给我半个小时。”说完，便撂下电话。
*
不久后，许航按约定时间，来到了五金店所在街区。
这里离江明家很近，继而也离煤气爆炸事故发生地只有几十米的路。
许航远远就看见杵在路边的江明。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大衣，四处瞅着，时不时就跳上两下。
在他手上还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
“咱们去打听线索，你这带的都是什么？”许航走近江明，劈头就问。
江明不晓得许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原本正哆嗦着，猛打了个激灵。
但转头一瞧许航，瞪圆的眼睛立刻闪出一片灿烂。
“你吓我一跳，咋还神出鬼没！”他边说着，边将手上塑料袋挂在许航手上，“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情况，是我妹，百花儿给你的，说是答应好的。”他微微皱眉，凑近打听，“话说我没回家那会儿，我妹都和你聊了啥？”
许航也很意外，先展开塑料袋看上一眼。
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大大泡泡糖、珍宝珠棒棒糖，还有一些葡萄干饼干。
他想起江百花电话里那句豪迈的：所以想请小航哥好好照顾着我哥一点儿……赶明儿，小航哥来家了，我一定给小航哥买好多好多零食！
眉眼微微舒展，随口回道：“应该是预付款。”
“啥？”江明一头雾水。
许航没多解释，扒拉开零碎甜食，又从里面掏出一个暖水袋。
上面还印着近来大火的《还珠格格》五阿哥的照片。
许航有些发愣，江明也目瞪口呆。
“她咋把这玩意儿放里面了？”江明跟着摸了一把，“还是烫的，小丫头啥时候捣鼓的？”
许航也不明白，反复放手里瞧着，确实是刚灌的没错。
每每翻转，里面都会传来一阵波浪水声，紧贴他冻僵的手。
是不小心放错了？
许航琢磨着，不经意想起打电话时，自己打的那个差点闪了舌头的寒战。
一个很轻微的，但有些不大置信的念头在心里蔓延出来。
难道是因为听出他冷，捎带手给他揣了一个？
这个想法让许航有点恍惚，翻看热水袋的动作也渐渐变慢。
记忆里，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东西，也不可能会有人为他准备这样的东西。
他还是头会知道，原来这东西真的有用，只拿了一会儿，手心就暖了起来，甚至有点发烫。
淡淡的眼睛里，因为这一丝暖，添了丁点柔和。
他有点喜欢这东西了。
正想着，却见一只大手伸过来，直接捏住了暖水袋一角。
“哎，也正好，我在这里冻得够呛，早知道里面有这东西就不用遭罪了，让我捂一捂。”
他直接往外扯，许航竟本能又扯了回来，顿了顿，又将暖水袋塞回了塑料袋。
“你穿得厚，把手塞自己怀里捂捂，一会儿就好了。”
许航淡漠说完，就像是怕他觊觎什么宝贝似的，直接从他旁边走了。
江明僵直动作，一脸错愕，委实也不明白一辆三轮车卖的暖水袋有啥好的，只好真按许航说的，将两只手都塞到自己个儿怀里，手没暖和，倒是胸口刺凉。他又打了个寒战。
随后保持着这怪异的动作，一路小跑，去追那没义气的。
可是没跑两步，就见许航停在了一家黑着灯的店门口。
月光映出上面一幅宝丽布喷的招牌。只有“五金店”三个大字。
这个时间，很多人才下班，整条街上同排店铺正是做生意的时候，统统亮着大灯。
由是将这家店衬得十分明显。
“这是咋回事？”江明倒了两步，匆匆跑到许航身边，先扫了眼玻璃。
上面贴着张A4纸，是用油性笔写的营业时间“9:00~22:00”。
“这不还在点儿上，是老板有啥事提前回去了？”江明不解。
“有点奇怪。”许航又往前走了几步，透过玻璃往里看，“店里不像经营状态。”
江明闻言也立刻贴住玻璃看。
果然和许航说的一样，店里乱糟糟的。
椅子也倒放在玻璃柜台上，原本该挂在墙上展示的一些工具也都消失不见。
整面墙空空如也，只剩下骇人的一片钉子。
旁边还放着几只麻袋，咯咯愣愣，看起来像是打包的货物。
“是关店了吗？”江明更仔细看了一圈儿，随即扭头看向许航，“不会这么丧吧？”
许航的脸色也很凝重，终归五金店已经是他们能触及到的最后的线索了。
他沉默着，思索着，恰见隔壁小卖部老板出来抽烟。
许航转身就朝他走去：“请问一下，这家店是不干了吗？老板还回来吗？”
小卖部老板愣了一下，目光跟着他们的问题，也转向了那家黑漆漆的店铺。
“这家啊……”他挪开刚叼在嘴上的烟，叹了口气，“前几天人走了，回不来了。”
“人走哪儿去了？”许航紧追不放。
小卖部老板脸色难看，半晌，说了一句大白话：“三天前，这家老板出去进货，在河边儿出了意外，淹死了。”他点上烟，淡淡接了句，“想买东西，就去别处吧。”
忽得一下，空气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