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址上所说的“家”和许航和他们谈起的普通租房完全不同。
这是一片建立在有点靠近郊区的地方，四面尘土飞扬，只有几辆小公共会路过这边。
房子也是典型的一片棚户平房，打眼一看，整片房屋房顶上搭着各种颜色的遮雨物，毫不结实，甚至觉得哪天风大一点儿，大概这屋顶就会一水儿掀翻，风筝似的奔向前方高粱地。
咋看都有股违法建筑的味道。
江明和楚辞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疑惑，也多少带着点尴尬。
尤其是楚辞，早前听说许航是从北京来的，想着大城市里的人一定是个金镶玉，谁晓得比自己家住的还差。
“总归是没说实话吧。”楚辞小声嘟囔，又觉得难堪，“明儿你说他会不会是家境不好，所以才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境况，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点冒失了？”
江明不置可否，脑子里也乱糟糟一片，想的全是如果事情真如楚辞所说，过去自己和这兄弟说话时，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过什么让许航不舒服的话。
“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走了吧。”江明犹豫半晌，还是迈开大步往里面走去，“不过那些事都是次要，如果许航真的生气了，和他道歉就好，总不能因为这事儿就打退堂鼓吧。他可还烧着呢。”
楚辞想想也是，忧虑地应了一声，也跟着江明往里走。
这些房子建立得歪歪扭扭，每一小片儿，似乎都是由好几户组成，大多都很简陋。
乍一看连窗户都没几个正的。
外面的过道里放着许多生活用品，有锅子、有铲子，有鲤鱼脸盘，还有红色尿盆。
以往都是放在角落里的东西，一水儿摊在外面，就好像这些人都住在一起。
穿过去的过道也很小，江明和楚辞必须得缩着肚子，横着进去。
手上大包小包完全成了阻碍，一会儿就刮掉一样东西。
他们边走边捡，丁玲桄榔，终还是引起了住户的意见。
一位大婶打开晃悠的门，劈头就是一句。
“这是干啥呢干啥呢！造反了啊！”
江明楚辞一惊，立马狼狈扶住东西道歉，然后掩着脸加快步子想开溜。
大婶却把他们叫住了：“你们不是这里人吧，这是往哪儿走，找谁啊？里面没人了。”
没人了？
两人登时都刹住步子，满脸疑惑。
“不对啊阿姨，我们同学今天发烧请假了，现在应该在里面卧床休息，我们是来探望他的。”楚辞耿直回答。
大婶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闻言瞅了两人一眼，又朝他们身后的地方看了眼。
“这死小子不在，一早就和人出去了，你们麻利儿走吧，别在这里瞎折腾！”顿顿，嘟囔着要关门，“没想到这死小子还有同学，还以为他是个社会混子，一天天地不学好。”
“不对啊……”江明听到大婶称呼许航的语气很不好，本能也皱起眉，不过他也不想因为这事儿破坏许航的邻里关系，忍了忍，尽可能耐着性子再次问道，“那阿姨，他的爸妈在吗？也都出去了吗？”
听到这个，那大婶更觉好笑。
“爸妈？这小子有爸妈？我还真以为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转身进入自己那间脏兮兮的屋子里，关门时又冷笑着径自接了一句。
“在这里住的十有八九都是被抛弃的人，不是被父母丈夫，就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女……那小子，八成早就没人要了。”
江明突然回了句嘴：“谁说他没人要，他有爸妈，也有朋友，还有——!”
“你说‘有’没用，得看他觉得有没有。”
大婶嘲讽一笑，不再给江明顶嘴机会，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一下阵得尘土直扬，仿佛是对着破烂地方的一记——也是唯一能给出的——一记反击。
江明看着这紧闭的门，脸盘子渐渐憋红。
他这人一贯执拗，硬挺挺地就朝许航的家走去，他带了脾气，也不再小心翼翼。
这一蛮干，不少零零碎碎又被砰到地上。
楚辞看出江明生气了，心中大喊不好，连喊了几声“明儿，明儿，江明”，低头捡着，扬头追着。
几步后，就来到了许航的家，果然如那大婶所说，门上挂着铁锁。
江明盯着那锁，眉头紧锁，楚辞气喘吁吁跟上，瞄了眼锁便说。
“看来许航是真不在，要不咱今儿先回去，等许航去学校了，再问问他这情况。”
江明并没马上回答，他紧闭着嘴，目光穿过向内的窗户，投向了屋子里。
打眼一看，里面没有什么光，暗得就像江明梦中那片冰冷冷的海。
生活用品很少，孤零零的。
初印象，加上大婶的话，再加上看到许航生活的境况，江明的心里很堵得慌。
许航到底是咋回事？
江明怎么也想不明白。
为啥明明已经成为朋友，许航却从来没和他说过关于自己的一个字。
不解、难过、失落、焦急、担忧……
无数种情绪就像被炖在了一起，搅和着江明的思绪。
但是正如楚辞说的，现在他再怎么着急，再怎么不解，一切也只能等见到许航再说。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他上学时，等他可以和他好好聊一聊。
江明慢慢耷拉下脑袋，收回目光准备离开。
楚辞见状终于放下了心。
他还真怕江明这血性汉子一个恼怒凿开人家许航的门，非坐在里面等本人。
“就是的，等明天见了许航，一切都清楚了……他既然没说，大概是有什么难处。”
说着，用胳膊肘戳了戳江明，示意他走吧。
江明没招，也回碰了楚辞一下：“刚才多谢帮我捡东西了……我有点太虎了。”
他道着歉，和楚辞往回走。
然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嗯，对，等我一会儿，我把东西取了就走。”
江明和楚辞立时站定，对视一眼，都听了出来。
是许航！
没想到这么巧，他正好赶在他们离开前回来了。
江明脸上的不悦登时消散，就想着现在、立刻和自己这好兄弟唠唠。
楚辞脸上也被江明的情绪感染，亦琢磨着待会儿见了许航，要怎么调侃下这个装病不上学的家伙。
然而没等两人迎上，外面的脚步声又停了，似乎是等在外面有人跟许航说了几句话。
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关键词，大抵是学校、同学、请假之类的。
这声音也有点熟，江明用口型对楚辞说：“是小卖部老板，公共电话。”
大概是通知许航有人来电找他来着。
许航冷淡地应了声，打发走小卖部老板，又听另外几个人调侃。
“还以为你这小子没朋友，竟然真有人关注你的死活，是不是和你一起去招猎哥的那几个……要不带来让咱哥几个也认识认识。”
传来零星哄笑，这并不是真诚的想见，听着就像是在嘲讽所谓学生时代的友情。
这语气听来就不是啥善茬。
江明和楚辞的脸色都黑了一半，是觉得以许航的性格应该会冷冷回几个字的。
不过另一面，江明也很担心许航会不会和这些人有口角被欺负。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无声将东西放在地上，撸起袖子，打算如果有人敢欺负自己好兄弟，他是决然不会隔岸观火的。
步子都迈出去了，却听许航冷哼一声。
“什么朋友，几个临时搭把手的，有什么可见的？”
江明脑子嗡了一下，但还是惯性地想过去。
楚辞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余光察觉江明仍有上前的打算，蓦地伸出手死死揪住江明。
“楚辞？”江明不解地看着楚辞。
“一看就认识，打不起来。”楚辞语气是埋怨的，脸色却很阴沉，“听听他们怎么说的？”
“没必要，我——”
江明不想往不好的地方去揣测那句话。
又兴许有点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东西，更急着想过去了。
然而这一次楚辞并没松手，他算不得壮实的手上鼓着青筋，五指也用着力，几乎把江明的胳膊捏出了红。
“听听。”这语气，像是在说没得商量。
视线穿过眼镜，直直盯在前面的那条过道处。
江明从来没见过这样不高兴的楚辞。
虽然平日里两个人嘻嘻哈哈的，自己看起来像老大，但是楚辞其实定力是最强的，毅力也很强，但凡坚持什么，谁也无法撼动。
纤弱的骨架里，仍藏着东北老爷们儿的底气。
江明知道自己是拗不过这样的楚辞的，终于松下力道，转而也看向前面。
那些人听了许航的评价，讥讽的味道更浓了。
“你该不会是藏了一手，还给自己兜了个底吧。那些人不会是有来头的？家里有关系？”
安静了几秒，许航的笑声再度传来。
“放心吧，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提防猎哥才陪他们玩几天游戏。”
几个人这便再次笑了，刚刚说话那人又跟了一句。
“行了，你去拿东西，挑个好用的，待会干仗别死了。还有，这个给你。”
话音落下，狭窄过道里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很快，许航的身影就从黑暗中映出。
今日的他并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圆领体恤，下缘懒散地塞在一条偏黑色的牛仔裤里。
他一边往里走着，一边在点着一支单蹦儿的烟。
好不容易点着了，他用力吸了一口。
突然开始猛咳，白色氤氲一下接一下地被他喷了出来。
消瘦的脸登时扭曲起来。
他低头扯开烟看着，似乎在想，这么不好玩的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
而当他拿下烟，挥开白色朦胧的刹那，手却突然悬在了空中。
低垂黯淡的眼睛闪出一丝讶异。
“你们……怎么……”
他的目光落在江明身边放着的诸多营养品还有水果上，最终以那一几盒退烧药结束。
聪明如许航，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两人的来意。
他先是皱了下眉，突然又抬起眼，视线悄然滑向刚刚说话的过道。
一瞬间在那张脸上浮现出了许多细微复杂的情感。
但是很快，这情感便淹没在了那双黯然的眼睛里。
风轻轻过，吹着许航的烟，也吹着他对面江明的校服外套。
许久，许航才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
“我没事，电话收到了。就是不想去学校，你们回吧。东西我不收。”
他看起来一切如常，嘴角却噙起一丝淡漠。
仿佛已经通过压抑的气氛，预知到了某种既定的结局。
所以连解释的环节都省略了。
他就这样又将注意力放回烟上，再次尝试地吸了一口，还是咳嗽不止。
他一边咬着牙，挥着手，一边径自往自己家走去。
和江明交臂时他连半步都没停。
“许航！”
最终还是江明忍不住开了腔，蓦地转身面对往里走的那抹修长背影。
“外面等你的是啥人，你咋还抽上烟了，要是被老师知道，不得削你一顿的！”
江明显然无法接受这种无声的回应。
突然甩开楚辞的手，两个大步横在许航面前，伸手就要夺他嘴上的烟。
奈何许航的反应很快，一把就擒住了江明的腕子。
“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吗？外面的人是谁关你什么事！”许航一把推开江明的手腕，“和你的朋友游戏到此结束，去逛你的电子城，玩你的小霸王去吧。”
江明有些恍惚，脑子里还是乱七八糟。
他其实是想等待许航的解释的。
比如他也许是基于外面那些人的压力，又或是生他们自己来家里的气。
不管是哪个，也不管解释几句，他也会欣然接受。
可现在，许航只用了简简单单几个字，便否定了三人所有的时光。
亦否定了他们，至少是江明笃定且坚定想要维系的友情。
一切真的好像只是什么人，为了哄孩子而进行的无聊游戏。
江明真的有点弄不明白了。
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世界很简单，但这不就是他们这个年纪最正常不过的生活吗？
小霸王、篮球或者电子城……这为什么好像成为了一种错？
他错了吗？
江明想不明白，所以也不知怎么去反应，愣愣的，肩膀被撞开都没能反击。
反倒是楚辞早就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忍不住对着许航背影喊道。
“你觉得那些东西是小孩儿把戏，那为啥还要跟着我们一起玩？我们是真心把你当朋友，尤其是他，江明！你忘了猎哥的人在追我们的时候，这个傻狍子为了你有多拼命！到头来你说只是因为我们好使唤，能帮忙挡着点儿猎哥不要你落单，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难怪你家里人都不要你！”
空气里似乎突然断了一根无形细线。
许航蓦然回身，一把揪起楚辞的衣领，狠狠将他拽到自己门前。
咣——!
“你真是什么都敢说啊。”许航冷笑。
这下力道极大，楚辞整个身体都因痛苦蜷缩起来。
被他撞上的门亦发出了巨响，晃晃悠悠，恨不能就被这一撞彻底散架。
但是楚辞偏又是块硬骨头。
他明明知道许航生气，可就是不松口，非但不松口，还更加愤怒地继续接了一句：“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明明是你耍混在先！我凭什么不能说你！你要么现在就打死我，不然我还会说，一直说！君子不为强权低头，我也不会被你这混蛋威胁！”
楚辞完全就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双手扣着门缝，眼镜也歪歪扭扭。
那双铜铃大眼则死死瞪着许航。
许航当然恼火了，拎起楚辞眼看着又要将他撞在门上。
却在落下时，许航突然被另外一道身影拱了出去！
许航踉跄，楚辞也是当即滑落在地。
当许航再次转回头的时候，只见江明正一手扶着楚辞，一面挡在楚辞的面前。
“要干和我干，逮着他算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