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人来人往,快到下班的时间了,热闹的吆喝声不断。
曹阳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居住处走着。
他穿过大街小巷,周围的一切却好像一阵微弱的风,根本吹不进他心里半点。
沉重的思绪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
已经来这边好像很久了,但是进展却十分有限。
最后一次拿到关键线索,就是数日前,由那名叫齐国庆的老师提供的关于“生意”的事。
在此之后,他便立刻着手联系了当初接待丁学林的那名银行窗口女职员。
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些丁学林所持存折的零碎情报。
最先一个,就是丁学林拿去的存折里,共有一千万之多。
这在现在都是个不可多见的惊人数字,如果换到六年前,那简直就是天文。
第二个,曾给他汇款的一方,是香港一家名为“金灿”的金融公司。
从未听过的公司名,会是生意往来吗?
当初丁学林确实有在做一些生意,可也只是小作坊的仿制皮鞋、衣服。
仿制质量也只是勉强相似,连A货都算不上。
真的有公司会为这样的货付出这么大笔款项吗?
曹阳是真的不明白,于是特意联系了自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帮着调查了下这家香港公司,却得知这家公司早在六年前就没了。
不,确切地说,就连注册时间也都是六年前。
一年间成立就解散,怎么想都有点奇怪,还有就是本该运去香港的那批货怎么样了?
还有为什么这种公司贸易款,会打到丁学林的个人银行账户上。
为了弄清这件事,他又特意跑了一趟很多年前丁学林工厂的旧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名当初在那里干过活儿的女工。
开口就是一句:“啊,那会儿丁总可从来不去厂里,都是助理传答消息。至于鞋子衣服的大订单……那肯定没做接啊,要不怎么会比以往的订单还少。我们当时就觉得厂子不对劲,一幅快倒闭的样子,就各自尝试去找了点儿其他营生有备无患……谁知道丁总……”
女工因为下岗的事,确有不少怨气,但丁学林在煤气爆炸事故中已经丧生了。
死者已矣,她也没办法真的去吐什么太难听的话。
也就是末了末了,又反过来好奇地问曹阳。
“哦,对了,最近事情闹得好像很大,都说丁总死而复生了,是真的吗?”
曹阳自己也都是一头雾水,自然不晓得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简单敷衍下,逃之夭夭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轮折腾下来,曹阳多少得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即: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贸易进行。
那么那家香港公司到底出于什么理由会给丁学林打了这么一大笔钱。
由头到底是什么?
然而现在该疯的疯,该死的死,该倒闭的倒闭,所有的线索都消失了。
丁学林死而复生的秘密,再次陷入一个无尽的谜团里。
曹阳心中郁结,但凡想想,就忍不住大喘气一番。
“在想啥呢?”这时,一个铜铃般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
曹阳的思绪霎时被拉回,抬头对上了那对黑葡萄似的水灵大眼。
芬芬担忧地看着曹阳,手上还端着刚刚炖好的酸菜白肉。
热腾腾的,白烟将她清秀的面容笼出了一片朦胧。
曹阳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回了家,似乎也和芬芬搭过了几句话。
只是自己的心全然不在这里,所以连印象都没有。
他不想让芬芬担心那些额外的事,亦不想暴露自己此刻这调查的情况。
于是展开眉头,轻声回答:“没什么,刚刚在想新专栏的事,人情世故总是比较棘手。”
“是呀,这世上有几个人真的通情达理?大多数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甚至连听都不想听。”她垂下眼帘,眉眼间透露出一丝哀愁,又立刻笑笑,“不过没事,我今天做了很多你喜欢的菜,只要吃了,啥坏事都会不见!”
她笑得依然灿烂,扭身时,纤细的身影映在夕阳里。长长的黑辫子在背后来回晃动。
曹阳看得有点出神,竟下意识想要去捉住那欢腾的辫尾。
可指尖儿尚未触及,突然悬在半空。
他看着她,芬芬的背影,好像与另一个女人的背影重叠。
只是芬芬的发有点毛躁,并不像那个人般,把自己的头发保养的丝滑锃亮。
那女人经常说,女孩子很珍惜头发,头发漂亮了,心情自然会愉悦起来。
想着想着,早该忘却的过往,冷不丁又飞回曹阳脑海。
那个人在他面前总是一丝不苟,哪怕入睡时,也会尽量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微微笑时,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生气时,又像是无声凌迟对方的恶鬼。
记得那时,他曾用尽自己的全部去爱那个女人,爱到几乎卑微。
只是世上诸般情,从不是哀求就能获得,过度的执念,总会反噬自己。
令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想起往事,曹阳思绪突然变得凌乱,触电般迅速收回手。
芬芬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连忙回身看去。
一见曹阳眉宇间弥漫着痛楚,立刻也慌张起来,端着菜盆不知所措:“曹哥你咋了……”话说一半儿,想起什么,眼睛里添了一丝小心,“曹哥,你是不是想起你前妻了?”
“前妻”两个字以极快的速度扎穿曹阳的冷静。
眼镜片后的目光,闪烁出一丝混沌与幽暗。
冰冷的眼神惊得芬芬下意识后撤半步。
其实她是知道的,对于曹阳来说,这是绝对不能提及的话题。
可她还是想去探探,探探他的反应,探探他心里还能不能装下自己。
答案显而易见。
他应该,或许,还深爱着那个“前妻”,所以才一直不接受她的感情。
芬芬觉得委屈,也想发脾气,大声质问他“那个抛弃你的女人有什么好”。
但另一面也是知道的,她没有这个资格,但凡说出口,就等于划清了与这个男人的界限。
最后只能又把嘴闭回,低头捧着菜盆,小声道:“对不起曹哥……我说错话了,我、我再也不会……我……”她喏喏道歉,低着头瞧着菜,眼睛里水汽弥漫。
“为什么要道歉?”曹阳冰冷冷地截断了芬芬的话。
芬芬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战战兢兢抬头,双唇不安地一张一翕。
“我……我……”
“你记着。芬芬。”曹阳用着近乎可怖的语调说道,“不要去求任何人,别因为任何人变得低声下气!别给自己绑上枷锁!”
明明是一句对自己好的话,但芬芬听在耳朵里,莫名觉得心中泛凉。
她只能木讷地点点头,完全不敢反驳曹阳的话。
如此,她的回应反倒成了虚无。
曹阳看在眼里,熟悉的焦灼感再次腾升,但是话到嘴边,又还是放弃了。
当局者迷,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功。
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慢慢又站直身子,将顶在口中的气慢慢吐出。
“休息两天,赶紧买票回家去吧,我这里不适合你。”
芬芬才刚缓过一点儿,闻言,鼻头再泛了红。
但这次她只能默默低下头,乖巧回了一个“嗯”字。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曹阳能感觉到来自芬芬的失望。
但还是那句话,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这都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可另一面,他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残酷。
终究这个女孩也曾跋山涉水,捧着真心前来。
曹阳再次从心底叹了声气,重新整理表情,主动接过她手上的菜盆子。
“闻着挺香的,应该还不错。还做了别的吗?”
所有的阴霾瞬间消弭。
芬芬登时喜上眉梢,雀跃回道:“当然了,跟我来看看!”
她拉上曹阳就往厨房跑。
灶台附近果然放了不少菜。
皮皮虾、红烧鱼……配上刚刚那道盆装酸菜白肉,玲琅满目。
曹阳一眼数去:“今天没少买海鲜。”
“那是,虽然这里比我家卖的贵,但也算在海边,还是能找出不少新鲜好货。”她放下酸菜盆改端起皮皮虾,从曹阳鼻下晃过,“咋样,是不是很新鲜,和你说,这挑海鲜还是得我们内行的人。有些人会挑出些好鱼虾,私下里偷偷先给自己人卖喽,多少有个地下的小圈子嘞。”
芬芬努力邀功,眼睛放光,仿佛刚才的争执完全没有发生。
倒真是个心大的姑娘。
至少现在让她高兴高兴吧。
曹阳失笑,迎合芬芬,看芬芬立刻绽开笑颜,眼神难得放了柔。
而后拿过旁边放着的木筷,主动先夹了一条鱿鱼小炒里的须子。
“那我算是得了你的福,现在就来尝尝,这地下圈子的鱼味道有啥不一……”
说话声戛然而止,手中的筷子也跟着悬停。
他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了鞘。
“曹哥,曹哥?”芬芬看着心里犯怵,轻轻唤了曹阳两声。
曹阳还是没答,过了好一会儿,他却突然惊醒,眼睛里闪烁出异样的幽光。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他突然放下筷子,直直盯着芬芬,“对啊……还有这种可能,我怎么之前没想到呢?!”
他若有似无抽动嘴角,整个人兴奋起来。
芬芬完全摸不着头脑,看着落下的筷子,一脸慌张问:“啥,啥……啥可能?是鱼吗?”
“是地下。”曹阳脱口接道。
芬芬就更不明白了,歪着头,皱起眉。
曹阳却没再透露芬芬更多的事,只在心里,将来龙去脉逐个串联。
对的,就是地下!
丁学林账户里的无名款项很可能是一笔来自香港的地下款。
六年前香港回归不久,法律法规尚处灰色阶段,国内不少公司都跑到香港地下赌场走一道,以娱乐之虚,走洗白钱款之实,走款的公司自然也会在事情结束后会注销。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譬如为什么公司不盈利还有大把进账,为什么打款公司注销得那么快,源头追溯不到等等,总之很多疑点便都得到了解释。
曹阳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兴奋,每个毛细孔几乎都战栗起来。
“芬芬,做的好,这些海鲜做得真好!”
他愁云驱散,看着芬芬的眼光里终于添了亮。
芬芬虽然没明白怎么回事,还是因曹阳的夸奖,飞红了脸颊。
但是很快,曹阳的脸色又再次凝了回去,他忽而转身走出厨房,半个身子都陷在了阴影里,轻轻啃咬着食指骨节,唇瓣时颤时硬。
“……如果真是这样,东北离香港这么远,到底是谁牵的线,当年又有谁能帮着搭这条线……”他自言自语,眼底又忽而闪过一丝光。
在滨海、在长滨,能做到这件事的不只有一个人?
更确切地说,是一波人。
如果能联系上他们,兴许就能套出当年丁学林去香港前,这笔原始钱的来源,继而就能间接搞明白这个人“死而复生”,乃至煤气爆炸事故背后的一些隐情。
可这些人十分危险。
如果去接触的话,自己是不是可以安然无恙?
曹阳咬着食指的力道逐渐加大,他在努力下着决心。
半晌,他将手缓缓挪开,虚望着前方一片夕阳之景。
是啊,他到底还在怕什么,查不清这件事的后果难道不比去接触那帮人来得更严重?
置之死地,才能后生,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侧过身长吐一口气,突然大跨步地朝外走去。
芬芬愣住了,紧忙又追了几步。
“诶,曹哥,曹哥!”她唤着,可曹阳就像是没看见她一样不断向前。
咣咣两声,门开了又关,空荡荡的屋子再次没了人气。
芬芬拿着筷子杵在门口,她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忽然腾升几分害怕。
她总觉得,曹阳有点不太像过去她认识的那个曹哥。
虽然过去的他,也偶尔会露出这样让她不敢靠近的样子,也经常不见踪影。
但是现在的曹阳,就好像被一个无形的线狠狠缠住。
将他不断地、不断地往一个深渊里拖。
而他也变得愈发阴晴不定,甚至非常焦躁。
“曹哥到底在调查什么事……”
总觉得,并不像普通的调查工作。
芬芬无助地挪动着盘子上的手,满脸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