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微风席席,幽暗的台灯从一扇扇玻璃窗中透了出去。
零星的词汇从其中一扇窗里慵懒地飘出。
“交换、交流……交换、交流……”
顺风看去,便是江明那张百无聊赖的大脸。
他只手托腮,昏昏欲睡。
从他口中念出的所有词已然变成了经文,没有半点神采。
这语调对旁边人来说,也起到了同样催眠的效果。
江百花每写下一个单词,就会皱着眉,转转自己的透明管圆珠笔。
仿佛只有这么做,她才能继续保持精神完成这浩大的课业工程。
可惜默写才进行了一半儿,兄妹俩便同时打了个哈气,眼眶子里浸出泪,模样完全一样。
“江明儿,你能不能打起点儿精神!明天老师要摸底考,我可不能刚上高一就被人揭了短儿!”
江百花似乎将这点儿怒气全都放在了江明身上。
扭动两下盘在椅子上的腿,不得劲儿,便又捶了江明后脊梁两拳!
“快点!不能睡!把后面给我默写完了!”
江明本来都在磕头了,这一拳头下去差点去了西天,手上的人教英语书都坠在了地上。
一通叮咣乱想,兄妹俩倒是都醒了一半儿。
江明有点缺觉后的气急败坏,先是愤愤对江百花做了个凶狠的表情,然后烦闷低下头重新将英语书丢在桌上。
“我说江百花,你说你就不兴自己默写?非得拽着我干啥?”说起这事儿,还有点委屈,“想当年我上高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嬉皮笑脸呢,咋我就得自己录音自己听,你就非得拉上个大活人?”
“谁让你是我哥呢?”江百花不紧不慢地摊开英语书,“我不对你的成绩负责,但我的成绩不好,挨揍的肯定还是你呗!”
她故意耸肩,再次把书交给江明,气得江明差点当场背过气儿去。
但不管嘴上怎么斗,江明也不可能真的不管自己这唯一的妹妹。
他撇撇嘴,啪地在她额角敲了下,然后该怎么给她听写就继续怎么听写。
只是在这无聊的额外工作中途,江明还是忍不住开了小差。
目光随着台灯灯光回溯到了数日前。
是了,距离上次和许航、楚辞一起对抗猎哥那伙人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犹记那日回家,前脚刚进来,后脚就被爸妈狠狠拾倒了一顿。
基本理由有三,第一就是他好好的家长会为啥没开完就跑了,还把他妈一人搁在那里满处找人。
第二就是他才刚开学,成绩就发生了下滑。白天到底在干些什么,是不是认识了什么狐朋狗友。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即是他为什么回来时变成了个乌眼青,是不是又去招惹了什么社会坏分子。
且不说前两条,这第三条还真的让自己爸妈误打误撞给蒙对了。
然而有过上次那回经验,江明可是万万不敢和爸妈去提猎哥的事。
他不想让爸妈担心,也不想让爸妈卷进不必要的麻烦里,还有就是……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独自和兄弟们解决这件事。
所以便将和楚辞提前穿好的台词说了出来。
即:两人因为课业的事打了一架。
在东北,尤其在他们这地方,男孩子血性,就连自己爹小时候也曾是附近的霸王。
既然司空见惯,便也真让他把这事儿给敷衍过去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据说楚辞的父亲不大相信,至少对楚辞表示也把江明胖揍一顿这事感到质疑。
楚辞父亲是搞学问的,除了关心社会议题,家里也有点军警血脉。
再往上了据说还是抗战英雄,所以推理观察能力都不在话下。
幸好楚辞随机应变,抛出了近日煤气爆炸事故的新报道,成功转移了矛盾。
自己这箱还有楚辞都算是安全了。
不过这也是第一关,第二关就是要随时警惕猎哥那伙人再来袭击。
然而严阵以待了几日,并没见到再有人来闹事,明途三中安逸得如同睡着的老树。
几人困惑,聚起讨论到底是这猎哥吓唬吓唬他们事情已经翻篇了,还是反过来真的被他们一顿打后吓住了?
谁也闹不明白,直到许航后来提醒了一件事,几人才察觉到真正原因。
记得那日他们逃走前,有个小弟曾拉住龙刺青,劝他说猎哥警告过他们要低调,还说闹大了猎哥就会知道。
按这几个消息推测起来,这些人大抵是瞒着猎哥来的,或者猎哥最近正摊上啥事,不敢冒头。
至于啥事,江明自己当仁不让地主动认领。
怎么看都是上回捣回盗版光盘的事风波未散,被震住了。
最近应该不会担心这些人再出来捣乱。
得出这个结论,三个人也都同时松口气。
江明这才知,原来就连沉默寡言的许航心里其实也在担心。
也是,饶是英雄,也把不住天天和人打架斗殴。
何况事情闹到学校,哪怕是受害者,三人也不会有啥好果子吃。
哦,对,想起许航,江明困倦的眼皮子终于亮了一亮。
自从那日许航答应加入他们成为朋友后,几个人确实一起做了许多事。
上学、放学并肩走,没事儿一起打篮球,晚上同去音像店,偶尔溜去币厅打拳皇。
总而言之,大抵上他们这个年龄的朋友做的事,许航都会和他们一起做。
许航是肉眼可见的和他们亲近起来,笑容也变多了,人缘也变好了。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哪里还有过去怪胎的影子,至多也就是性格怪了一点而已。
可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江明也会觉得有些地方让他有种说不出奇怪。
比如在说到某些事情,尤其是私事时,许航总会模糊带过。
对家里的情况也守口如瓶,顶多说他家里人在北京生活还不错,住的是父母单位分的房。
江明虽然也是中产家庭,但是对于北京的生活完全想象不出。
不过怎么着应该也比他家要更讲究吧。
江明好奇心重,捎带是问过的,可惜当时许航只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
“嗯,生活还可以,父母关系也都不错,和普通家庭其实差不多。”
之后这个话题就戛然而止。
江明想着,不禁又看向了自己的妹妹江百花。
自从有了她,自己能拥有的地方明显变少了,原本父母集中的爱也分摊给了她。
尤其老爹,这个重女轻男的男人,江百花一把体重,还非要把她扛在肩头,哪怕都快五十肩了,也坚决不放下来。
而自己,也从宝贝儿子,直接升级成了“父母辈”。
一天天的啊,自己家里真是热闹的不得了。
也不晓得许航家里是不是也是这幅光景。
想起自己过往被江百花摧残的经历,江明忍不住又叹声气。
“你是不是我上辈子的仇人……”
他嘟囔,江百花听见了,蓦地从下踹了江明一脚。
“咋地,不想要这妹妹了是不?反正我也看不上你,去你班儿给我换个哥,要帅的!”
江百花赌气,落笔的动作都变得用力,恨不能把圆珠笔尖穿透纸面儿。
江明却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敢情好!”他揉揉吃痛的腿,“赶紧把你过继给别人,这样我就不用给你听写了!”
毫无疑问,江明又挨了一腿。
如此打闹的氛围要远比听写来的有意思多了,江明立刻喜笑颜开。
江百花原本也烦的要死,这会儿来了精神。
于是乎这兄妹俩便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打闹。
打一半,房门忽地响了,王美珍端着一盘水果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原本的欢愉气氛顷刻消失!
江明、江百花就像是说好的一样,突然复位,一个拿书念着词:“相信、相信……”
一个坐得板正,一笔一划地写着词汇。
“believe……b-e-l-i-e-v-e……”
王美珍默默站在门口,勾画的轮廓分明的唇,撇出一抹冷哼。
“装,我看你们装。”
兄妹俩仿佛没听见。
江明一本正经地瞅着江百花的本子,还为她挑出了方才默写错误的词。
江百花一本正经地点头:“好的,谢谢哥哥。我明白了。”
王美珍嘴撇得更深了,但幸好,她身经百战,自己这儿女感情深厚到可以相互包庇,她这当娘的也算是欣慰,至少她的小百花以后不会被外人欺负。
于是姑且不拆穿这对活宝,掩上门,溜达着进来,将水果盘放在两人面前。
“行了,学习累了吧,吃点东西。”
江明、江百花仿佛突然从专注中清醒过来,一个个不乐意地皱眉。
“真是的,我们学的好好的,非把我们打断。”
“行了,别搁儿胡扯了,该吃吃。”王美珍实在看不下眼,“这是你靠山叔给你们带的瓜。说是进口的。”
江明和江百花这才对视笑起,课本往旁边一丢,拿起了盘上叉子揸西瓜。
西瓜水灵,入口甜香,确实好吃,但也没说得那么好吃。
江明皱眉评判道:“这外国的土地哪有咱黑土地好,要说甜,还是咱这儿最甜。”说完抬头,是想听个附应的,却发现自己妈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她时不时就会往外瞅一眼,似乎很关注外面正说的话。
江明也跟着听了下,外面人只有自己爹和靠山叔。
靠山叔和江明老爹江维栋的关系就像江明和楚辞,算是一条裤子长大的。后来还上了一所大学,分配到同一个单位。
但是两人都不大安分。
在这大浪淘金的年代,哪里还在办公室坐得住,便商量着一起下海了。连职也没留。
就是赌,赌在生意场上可以大杀四方。
江明也得了这两兄弟意气风发的好,自己老爹当然不用说,靠山叔那可是三天两头给他们带好玩意儿,对他们也是极为照顾,办学看病没少帮着张罗,人是真的老热情了。
可是前阵子却一蹶不振。
他也听不太懂,反正就说是因为和爹两人去参投了个什么房地产项目,结果是个破烂烂尾,叫啥的……对,叫高梁置业的那家物业公司还卷抱跑路了,事情便被媒体给爆出来了。
这事儿不小,听说爹除了公司的钱,还动用了娘的嫁妆存款。
两人为此大吵了几架,老爹江维栋唯一给自己开脱的说辞,就是好兄弟靠山也靠不住了,赔的比他多了很多,还背上了债务,自己个儿虽然损失惨重,好歹没债。
娘说他是狡辩,拿起拖鞋一顿乱揍。
江明便从此事中吸取了一个教训。
东北的女人不管看起来多窈窕贤惠也都不要惹,真惹起来,十个老爷们儿也受不住。
总之,吵吵闹闹之后,这事儿就成了全家人的大事。
记得当时连带着老妈,一家人吃饭时死守电视机,仿佛那玩意儿能变出钱。
江明也就是在那时听到了关于这件事的官方名字。
铭锋诈骗案,非法集资。
一个没听懂,反正就是被人忽悠了呗。
当然,这事是大人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江明和江百花身上。
父母再是吵得天翻地覆,看见他俩头一句也是“作业写完了吗”,实在无趣。
但是作为家里长男,以及自认的即将成年的男子汉,江明在态度上多少也要表现的成熟一些,于是乎认真地询问了句。
“妈,你说今天靠山叔咋想起给咱带西瓜了?”他稍稍压低声音,“之前不是心情贼差,每天来找爹喝酒吗?是不是之前那事儿有啥好消息?终于能睡着觉了?”
他咬了口瓜,余光瞄向身旁的江百花。
小姑娘对他们说的完全不感兴趣,一心吃瓜看作业,嘴里嘟囔着还没背下来的单词。
这便让江明更有种自己是大人,江百花还是个屁大点儿孩子的感觉。
但这感觉也同样出在母亲王美珍身上,她皱眉扫了眼江明,鼻子里哼出口气。
眼里心里全是“还当起小大人儿了”的调侃。
不过对于儿子渐渐开始关心家里事,她也是感到欣慰的,偶尔也会提上两句。
“好事也算不太上,你靠山叔还是背了一身债,但可能是用公司股份忽悠了谁,局面有所缓和?谁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捣鼓啥,反正这个人挺能折腾。”
不过解答归解答,王美珍其实也不太明白男人们经营的门道,摆摆手掩盖过去。
“唉,总之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你们还小,要好好学习靠山叔,出啥问题就解决啥问题,积极面对人生。”
这是靠山叔的口头蝉,江明耳熟能详。
“是,出啥问题解决啥问题……”他摇摇头,又朝外递了一眼,“不过今儿靠山叔就是来送西瓜的吗?我刚咋还听到了啥项目啥的……”
“不好好给你妹妹听写,又偷听大人说话!”王美珍拍了自己儿子后脑勺一下,但下一秒便笑出声,愉悦说道,“是你靠山叔,说是最近接触了一个新项目,很靠谱,想要带你爸去看看,我就说带上我,过几天就走。”
江明一听眼睛就亮了:“去哪儿啊,要去几天?”
“大概两三天吧,不过没你们的份儿,你妹妹还要摸底考试,你就好好在家里陪着她。”强调道,“你可要有作为家里嫡长子的觉悟。”
江明的脸登时黑了一半,江百花在旁偷笑不止。
这句话她是真切听懂了。
但是很快,江明就恍惚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果父母都和靠山叔出去,就他和江百花在家……而江百花又要上补习班……
那岂不是说那几天至少有几个小时家里只有他一人?!
江明脑子呼呼转,想到一个绝佳的事,王美珍就像感觉到了似的,立刻警告道。
“你可别往家随便带人!”
江明毫不犹豫的回答:“妥!就放心吧,王美珍同志!”
*
“你家原来住这片儿,难怪上次看你在边儿上晃荡。”
清淡的声音在楼梯中回响,水泥台阶上拐出两身校服身影。
“嗨,我爸以前在干活单位分了房,后来他下海后就攒钱把房子买了下来,算不上啥风水宝地,出门见朋友也不是太方便……反正我自己是老羡慕那些住在一个院儿里的人。没事有事打在一起,多热闹!”
江明说着,回头看看许航有没有跟上。
“不过楚辞倒是喜欢这种水泥房子,他稀罕这种安静。今天他本来也一路来的,但是谁让他报了作文班,晚点会从班儿上直接过来。据说是快比赛了,如果能拿奖高考可以加分,嘿,这种事儿他向来不会错过。”
“他看起来确实像这样的人。”许航跟着浅笑了下。
江明难得看见许航的笑,也跟着笑了几声,又想起自己的好奇,终于找到机会追问。
“听说你是北京来的,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们那边的是啥样的?是都住啥院里吗?”
许航罕见地多答了几句:“也不都是住四合院,东城西城多一些,我住海淀,那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楼……也是爸妈分的房。”
这句话似乎把他的记忆拉回到了来滨海前的时光,眼神飘远。
江明则是将注意放在了房子上。
但这啥东城西城四合院说了一堆,他也没的概念,搔搔脑袋,得出结论。
“那就是我们差不多呗。”
他也没再多说,闷头继续爬楼,不久后,终于来到了五楼。
“到了,这就是我家!”
江明掏钥匙,开门,动作一气呵成,先一步进去为许航拿拖鞋。
忙忙活活的,俨然一副主人家请客的架势。
许航似乎没咋来过什么朋友的家,确实比平时拘谨。
从进门开始,他就在看整个屋子。
他先关注了下门口贴着的一个有些尘土的倒贴的“福”,又看向地上摆放很多的男鞋女鞋运动鞋,接着又看到了进门的一个木折叠桌上放着的一台金长城电脑。
电脑旁落了一摞随便叠放的光盘,还有几张颜色鲜艳的方形软盘。
看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看向挂在防盗门对面的一幅大全家福上。
许航的动作悄然停止,仰着头,一动不动的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