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近郊的招待所里,透着一股子浓浓的潮气。
虽然苏可成长的地方也在这里,可仍旧不喜欢这种青苔一样的味道。
尤其他们下榻的地方还是较为廉价的街边招待所,被和褥子泛着丝丝陈旧的气息。
苏可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行李。
见离约定出访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便拉开窗帘,撑身坐在床边,打算先喘口气,顺带整理下自己的思路。
此时已经将近下午四点,外面还算亮堂。
但由于滨海即将降雨的缘故,天空一片乌突突,隐隐可见的海也呈现出一片灰色。
小城也算不上发达,红砖楼,白漆墙,矮矮低低。
和她上班的市中心完全不像一个世界。
“真的很久没回来了。”苏可看着看着,喃喃自语,“都有点不习惯了。”
她歪着头,看着天,怀念起了一些旧事。
可一转,那旧事就演变成了当下抻着她前行的线,似在牵着她前往什么地方。
苏可的眼神黯淡下来,伸出手,无形中抓住了那根线。
“张豹。”她再次念起了这个名字。
从左到右,她的目光扫过了每一栋矮楼,坚信她要找的这个人,就在其中的一栋里。
铛铛。
这时房门突然传来了一阵响。
接着就听金属圆把手很轻地转动了一下。
苏可猛打了个激灵。
自之前出租屋里进了贼,她对在独处时,多少缺乏点安全感。
于是匆忙起来,戒备问道:“谁啊!”
“何肖羽。”外面传来了一个爽朗轻快的声音。
苏可闻言,提的心这才下落了一点,稳了稳心神,旋身来到门前扭开门把。
眼帘里映出了一抹看似清爽干净的微笑。
“和对方约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收拾好没?准备走吧。”
苏可抬手看看表,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看,回答了声“好”便回身提溜上了自己的斜挎帆布包,随后关上门,跟着何肖羽一起出去。
前往的路上还是由何肖羽开车。
经过了白天来时的路程,苏可习惯性地坐入这辆红色的捷达的副驾驶座。
发动机的声音轰轰响起,苏可忍不住从旁窥看了旁边这个男人几眼。
直到现在,她其实还有些恍惚,没想到还真跟着一个陌生人并肩出访了。
起初看到时,脑子还没完全转过来,这两天一合计细节,才知道真是全盘都被打乱。
主要是没想到,这个叫何肖羽的人那么粘人。
来时路上,不论是她去休息区,还是买零嘴,亦或是办房卡,何肖羽都会参上一脚。
给她的理由,就是他人生地不熟,怕走丢。
苏可可一点都不相信这鬼话。
如果何肖羽真的是他自己口中形容的这种人,纵是他磨破了嘴皮子,也不可能被吕主编单独派遣出来,更不会能指使得动吕主编特意给她打电话叮嘱,说让她安心,说他业内口碑很好,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黄金单身”,不会欺负女同事。
结果只有一个,何肖羽肯定是有实力的。
而且不光有实力,还聪明、观察力强、会来事儿。
那么这样的他,显然与他展示给她的样子截然不同。
再何况……
苏可扣着帆布袋上的褪色拉锁,悄悄朝何肖羽方向瞅上一眼。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在夕阳的映衬下,完美得像是一幅油画。
就连她这个铁石心肠都忍不住心跳加快,这人平时肯定很受女生欢迎。
二十二了,独立摄影师,没谈过恋爱的黄金单身。
这年头儿不至于吧。
苏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骗她,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苏可是真的看不透这个人。
拨弄拉锁的频率变快,发出了叮叮声响。
何肖羽听见了,低头斜了苏可的拉锁一眼,又抬眸看向盯着自己看的苏可。
绽放了一丝灿烂的笑。
“苏编辑这眼神可有点吓人呐,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在想什么?”
苏可正发呆,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睛是对着何肖羽的,更没发现何肖羽回看了她。
这一提醒惊得她立刻挪回目光。
素白的脸上添出些许的羞红。但也只是浅浅一层。
“我吃冻梨喝雪花急了生吃咸菜疙,就是不好吃人这口。”
何肖羽笑了,但也没被她带偏。
“您这是避重就轻,看来是在琢磨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会和我有关吧?”
苏可心头微虚。
可不就在琢磨你吗?
在想怎么套你话,想怎么瞒天过海,怎么把你从队伍里劝走。
苏可脑瓜子里荡着答案,勉强挤出一个世故的笑,平静回答。
“何老师想多了,我在想待会儿访谈的事,提前回忆下功课。”
说完,余光瞥见外面一块地方县的路标,轻抬下颌示意,“这不要到了吗。”
何肖羽也看回她所指的地方,果然是此行的目的地。
于是打把,找了个适宜的位置停车。
轮胎才一稳,苏可就像是逃走一样,推门跑了下来。
总觉得,与这个叫何肖羽的人每多待一秒,心中的烦躁就莫名多加一分。
相较之下,还是待会儿要进行的采访工作,更让她感到踏实。
由于选题会给这一期的妇幼专栏定了“家庭关系”的主题。
苏可所选的这位受访者,是一名住在滨海城乡结合部的五十岁女性,姓戴。
据她本人叙述,数日前自己的女儿与自己交恶,便以务工名义离家,之后对自己不闻不问。
戴女士觉得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开始不便,很担忧将来指望不上这个女儿给自己养老,所以便想打了杂志社的电话,想通过媒体来调解下她和女儿的关系,至少让她回家。
苏可其实最不愿接的就是这类选题。
她自己个儿的家还是一团乱糟,哪来的精力去调解别人。
也正因此,她才对这个选题万般不愿。
这回为了找张豹那个混蛋,她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可是一看到嚎啕大哭的戴女士,苏可没由来的感到一阵脑瓜子疼。
戴女士住在海边的一片平房住宅里,嫁给了从事渔业的丈夫,算是靠海吃海的家庭。
她所住的屋子摆放着各种与海、鱼有关的用具,门外还挂着一些正晒的鱼干。
苏可他们来的时候,戴女士的丈夫正巧前往城里,据说他每天除了出海,其余时间都会和兄弟几个去农贸市场,或者城里的街区下面亲自支摊,他们,尤其是戴女士的丈夫很不喜欢来收鱼的中间商,他们觉得那些人很奸猾,总把价格压得很低,出去却开大价钱。
然而这也只是戴女士听到的版本。
又据苏可来时邻里的闲言,戴女士的丈夫曾在喝酒时和哥儿几个吐过苦水。
说是家里的女人们一天到晚阴阳怪气,弄得他很不自在,他可不想掺和在女人的事儿里,所以每天一大早就和兄弟们跑路。只要听不见看不见,这事儿就和他没关系。
但是只有一点,戴女士的丈夫曾严厉警告,家里的破事儿就算翻了天也不许和外人说。
这会有损他大老爷们的面子。
戴女士是不大敢公开违逆丈夫,终归这个家的全部经济都由他撑着。
可她又着实咽不下这口气,丈夫也就算了。
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就这么一溜烟地跑了,左右让她这辈子忙活一场。
她心寒,郁结,也没人说道,心里就像吞了块石头,全是怨恨。
所以她便故意趁着丈夫不在打下来杂志社的电话,约的时间也是丈夫不在的日子。
为了安抚戴女士的情绪,苏可尽量做到体贴温柔。
何肖羽就像所有摄影师一样,站在不远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按下快门。
苏可能明显感觉到他镜头后的视线,莫名让她有些紧张。
于是以最快速度去了解了戴女士的情况,并拨打了她女儿的电话。
听到对方的一个“喂”,苏可心头大石顿时落下一半儿。
尽管这是自己第一次接触调解类的选题,但听经验丰富的庞乐大哥讲过,只要对方愿意沟通,能说上话,很快便能知道症结所在。
于是在接通电话的同时,她也向何肖羽递了个眼神,让他准备捕捉重要镜头。
可是就在电话接通的一瞬,戴女士却立马挂断了。
接着就是再次响起的电话铃,一次、两次、三次。吵闹的不行。
戴女士却像是换了一副表情。
全脸的怨气都好像在这一瞬得到了释放,露出了满足甚至满意的笑。
那一刻苏可愣住了,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有何肖羽,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一样,咔嚓一下,捕捉到了戴女士精彩的表情。
*
今日的初访,可以说是大败而归,并且在日落前就提前结束了。
苏可和何肖羽直接返回招待所,然后在招待所自营的小馆子里简单扒拉几口晚饭。
苏可的心思发沉,依然思索着关于戴女士和她女儿的事。
因此便生了些许对何肖羽的疑惑,按捺半晌,苏可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那个,何老师,有个问题……今天的事,你一早就预想到了吗?”
何肖羽似笑非笑,明明一早猜到苏可会问,还是满脸无辜。
“我又不是神算子,只是苏编辑不觉得奇怪吗?”何肖羽并没特别抬头,“明明家里有电话,周围也有公共电话,却没和女儿正面说过这件事。更何况女儿并不是不接电话。”
他的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圆弧。
“通常在这种关系里,总是至少有一个人拒绝沟通。”
“这我就很不明白了,那不是她的女儿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爱她的女儿吗?”
苏可连着问了许多,但凡想起,心情仍然起伏。
何肖羽就平静许多了:“爱是内在,怎么处理这份爱就另当别论了。就像……”何肖羽垂下眼,主动拿起圆肚子百茶壶为苏可填了点茶,轻声淡语,却字字清晰地迸出接下来的字,“惩罚。她用这种方式在惩罚她的女儿,就像丢下去一个无声的拳头。背后藏着的意思也很明显……”
何肖羽的眼神有点飘远,又在无形中看回苏可,微笑。
但忽在一瞬,敛住所有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深渊般的寒意。
“你必须在我的掌控之内,倘若你忤逆了我的意思,我就会用你最害怕的方式摧毁你。”
这几个字,何肖羽念的轻如羽毛,苏可却被他的那双眼睛吸住。
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某种东西桎梏,竟不寒而栗。
幸好何肖羽并没持续太久,一瞬过后,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给自己也添了茶。
“所以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常人所知的‘和睦’,而是以他们为‘中心’的屈服、顺从。”
何肖羽似乎很惊叹于自己的形容,自己个儿点头,予以认可,强调道。
“对,屈服、顺从,这个词十分合适。这是种令人愉悦的掌控感。”
他笑说着,只手拿起杯子喝,视线却始终停留在苏可脸上。
苏可却不像何肖羽那么轻快,她总觉得这样的话题,是沉重且压抑的。
究竟是什么性格的人,才会轻描淡写地去述说这些。
所以苏可没笑,喝着水,反手丢回了一个球。
“话说何老师为什么这么清楚?难道说以前也有什么人这么对待过你吗?”
其实苏可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真的期待何肖羽回答什么。
谁知当她看向何肖羽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中忽现了一丝阴翳。
很轻,很快,如同流星一样闪过。
再后来,他又堆回了之前阳光的笑,转着杯子也反问了一句。
“苏编辑是不是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一语中的。
苏可险些被水呛着,连着咳嗽了几声,立马找纸擦擦嘴。
她是咋个也没想到这波和平球,突然以扣杀的形式返回。
“我没那意思。”苏可只能用擦嘴动作掩饰,故作平静,“只是单纯地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回去后我不是还要写稿子,想多了解一下周围人想法。正好觉得你在这方面比较敏锐。”
苏可平时不苟言笑,可一紧张,话会悄悄变多。
何肖羽像是看出来了,弯着眉眼,面儿上却假装抱歉。
“那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何肖羽连忙也帮她多要了两张纸,转手递给苏可,随后终于正面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不过苏编辑也不用多想,我本人其实对这件事没太大兴趣,只是出社会早,见得有点多,另外就是……”
他停顿了几秒,低声接道,“另外就是觉得苏编辑身上好像也存在着那种氛围。”
苏可动作微停:“什么氛围?”
何肖羽沉吟,后用反问当作回答:“你还好吗?”
苏可一时没领会何肖羽的意思,皱眉半晌,突然舒展了眉头。
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他知道些什么?又看出些什么?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就好像全身的衣服都被脱光,羞耻、慌张、害怕。
脑子里所有的思考都在这一瞬消失。
“还好呀,怎么会不好。”
她敷衍地答了句,便立刻低下头,吃饭、喝水,总之就是不想再直视何肖羽的那双狐狸眼。
她觉得这个男人比想象得还要可怕。
他总会在她掉以轻心的时候,突然窥入她的心窝。
这个人,好像可以看透她的一切。
后来到底是怎么、何时从餐厅回来的,苏可已经有些恍惚了。
当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了,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床边。
脑子里卷成了浆糊,何肖羽的声音便见缝插针地钻进脑海。
——你还好吗?
沉重的问题,像撞钟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发着疯。
她好吗?她……可真是一点也不好。
苏可垂下眼帘,支离破碎的记忆涌向脑海。
时而是叮叮咣咣、时而是死寂无声、时而是呼天抢地、时而是嘲讽蔑视。
女人的、男人的、身边人的影子,就像是地里生出的鬼怪,在不停拽揪着她的双脚。
面前也没有任何可以逃走的路,只有一扇窗,窗前还倒挂着一个黑色的影子。
她不害怕那个影子,反而在看到她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可是没用的。
那道影子永远只在窗外,永远不会进来。
她身边的那些“怪东西”也永远都在。
苏可不敢去看它们,立刻闭上眼睛,连同面前的黑影也不再去看。
顷刻,她又睁开了眼,眼神却不像刚才般恐惧动摇,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想到的唯一可以对抗这些的方法。
——必须直面源头,必须找到那个人。
对,现在并不是因为何肖羽几句话动摇的时候。
清醒起来,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张豹……”苏可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长长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重新整理思绪。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天黑了,何肖羽应该也不会到处走动。
他说过,这个时间他会在房间里清理下摄像头。
没有不现在更合适的时间了。别想了,去做吧。
苏可排掉所有杂念,拿上帆布包,并在房门前挂上了“禁止打扰”的纸牌。
保险起见,临行时她还特别去隔壁何肖羽的房间听了下动静,他确实在房里没错。
苏可这才放下心,加快步子穿过餐厅,从后门离开招待所。
*
滨海县城离海很近,到了晚上天气骤降。
苏可在身上套了件黑色帽衫,还为了不被人记住五官,戴了个白色棉口罩。
白色系绳缠在她鬓角的发丝里,就像她心中总也解不开的思绪。
在她最后一次的调查里,显示张豹其实并不是滨海人。
似乎是早年在其他地方犯过事儿,这才躲到了这座小县城,之后便一直盘踞在此地。
中途这个人又被抓过一次,但再后来就不知什么原因,从此不再现身。
在得知这些后,苏可便从起初的“觉得他知道什么”,转为了“怀疑这个人兴许参与了什么”。
或许那封匿名信说的是真的。
这个人确实和近来沸沸扬扬的“煤气爆炸事故”有关。
因为关于他踪迹的情报,就是从这件事后消失了。
真应该早点去找,那点实习资历算得了什么?
苏可想起吕主编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就腾出了火。
可生气归生气,那份实习工作也顶顶重要。
否则就算她找到了张豹,也失去了发声的渠道。
苏可努力忘掉因吕主编错过的时机,再往外看时,小蹦子已来到巷口。
这就是张豹目前最有可能住的地方,一片临街平房。
但和苏可市郊的那片房不同,这里额外陈旧,像是镶嵌在小城里的古董。一眼望去,沿街的绿铁窗子不少有些歪扭,其中更有不少贴了胶带,防风,也防窗户突然掉落。
苏可给老大爷付了钱,跃下车,小心穿梭在巷子里。
这个时间点儿晚,却都还没睡,到处都是支出的烧烤摊子,烟气缭绕,马扎遍地。
买卖双方时而就会招呼两声,一看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
这样的情景对苏可来说就像是颗定心丸,好歹大家伙相互认识,比水泥房子靠谱得多。
苏可边走着,边掏出一张纸条。
上面是一行地址,被汗渍印得有点模糊。不知被捏多了多少次。
按照地址,苏可来到了平房最尽头的位置。
因着离公共厕所最近,这边弥漫了一股挥不去的骚腥味。
周遭完全没有前面的热闹劲儿,完全可以用“破不漏搜”这个词来形容。
苏可也皱紧了眉,幸好戴着口罩,并没受到太大影响,但也实在想不出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忍受这样环境的。
张豹真的住在这里吗?
苏可心中打鼓。
果然,当她来到字条上显示的位置时,里面漆黑一片,门上也挂了只大锁。
锁上还铺着一层算不得薄的灰。
扑了个空吗?
但如果线索在这里断了,后面就更难掌握张豹的去向,如果能去里面看看就好了。
可这么做的话,算不算非法入室,会不会……
“回来人儿了?”突然,一束手电强光打向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