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九死一生!庆正义永胜!”
砰,的一下,大白梨的绿瓶子狠狠撞在一起!
点点甜汁溅在了大锅里,混入了酸菜肉香里。
三个脸上肿得几乎看不出长相的少年,龇牙咧嘴的撑着笑,饮入这烈性十足的汽水。
嘶溜一下,各自狰狞,疼得眼泪直流。
老杨铁锅炖的店开在滨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虽然门帘破旧,但门庭若市。
到了晚上总是满满登登,贴饼的大婶一个锅接着一个锅地走,不曾有过脚底沾地的时候。
江明、许航、楚辞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卡座。
绿皮子虽然破旧,但总归比旁边的圆凳来得贵气。
江明甚是得意,乌眼儿青也挡不住他的满面春风。
楚辞却笑得婉约,倒不是因为九死一生不开心,而是开心之后才发现今天这顿铁锅炖掏的竟是自己的零花钱。
许航的态度居于两人中间,只不过酷酷的脸经瘀青一打磨,比之前看起来亲和不少。
三个人同坐一席,围着一口不见底的铁锅。
江明和楚辞鲜少经历这样的事,自然还在兴头上。
从开锅到开炫,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刚才的事。
但是很快,江明就发现许航似在似不在。
许航也确实在听,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时也会撇撇嘴,但并不会发表什么看法。
许航用拳头把人往死里砸的画面回到江明脑海。
江明的热情突然有些冷却,对许航的诸多疑问也随之回到了脑海,便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就这样吃了好一会儿,楚辞突然憋不住跑去外面的茅楼儿解手。
角落卡座里就只剩江明、许航两人。
铁锅里的东西仍在咕嘟咕嘟冒着泡,肉已经快炖化在菜汤里。
不知道为啥,楚辞一走,场面反而显得有些尴尬。
许航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江明则在盘子里慢悠悠地转着自己的筷子。
半晌,两人同时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
“许航,之前就想问你来着……”
两人都愣了几秒,多少有点失笑,江明便用接下来的话缓解气氛。
“我是想问,你和这个猎哥到底结了啥梁子,咋对你也穷追不舍?”
许航一点不意外江明会问这个问题,大抵是过了命,交情比先前多了几分,他终于开口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有人被抢了,还被揍了一顿,让我帮着把钱讨回来,可以分一半儿钱。我就去了。”依然扒拉着自己盘子里的肉。
江明略微讶异,见义勇为这事换到自己身上其实也干得出来。
但他从来就没想过从这上面捞什么好处,因而也不知如何评价这件事。
可是另一面,江明也并不相信许航去找捅马蜂窝全然是因为这个理由。
那可是个混子窝点儿,既是抢的钱,大概也没有多少。
单单为了这个就去搏命,他是怎么也不相信。
不过他知道许航这脾气够臭,是死也不会说什么软话,便也不再揪着这个不问。
他主动拿起了大白梨,学着自己老爹见兄弟时的样子在许航的大白梨玻璃瓶上碰了下,当做是对他这句话的回答。
许航倒有些意外了。
兴许在他看来,江明这种黑白分明还正义感很强的性格是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理由。
黯淡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困惑。
但也仅限于此,而后继续低头挑着盘中的肉。
许航很耐心,挑肉时也很仔细,并不像江明那样囫囵乱啃。
而且摆盘整齐,每块骨头都好好地放在一边,几乎还原了它原本的样子。
半晌,许航喃喃说道:“你应该知道他们认出的只有我,你为什么不自己先走?”
许航果然也门清儿。
江明努了几下嘴,不否认:“我们是同班,又都和这帮人结过梁子,搭把手儿应该。”
“你是原本就这么多管闲事?”许航终于抬头瞅了江明一眼。
“这不是坏事吧。”江明一点不犹豫,“至少对得起良心,不然比死了还难受。”
“这不划算吧。”许航显然不苟同,添了几分调侃,“这个世上,哪怕亲人都能见死不救,有几个会感谢你这个陌生人?”
“这又不是做生意。”江明觉得这样类比很好笑,“你的家人会对你见死不救过吗?”
许航突然定住,眉眼里终于现出一缕波澜,而后垂了眼眸思索着回忆着什么。
筷子一头在白色盘子里来回旋转,原本整齐排好的骨头,都被打乱。
转眼,他才再次抬头,淡淡看着江明:“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好心劝你一句。”许航丢下筷子,倾身向前,双手叠在桌上紧紧盯着江明,“少管闲事,别傻乎乎地搭上自己。”
许航说完,拆手坐直。
江明却突然抓住了他即将抽离的小臂。
“你呢?你也知道我和他们有过节,随便吆喝一嗓子就能让他们调转苗头。为啥没这么干?”
许航眼睛再次轻动了下,生出一丝动摇。
江明很想听许航会说些什么,可惜这个答案被楚辞那个愣头青给截断了。
柜台上的电视机里正放着央视重播的《水浒传》。
楚辞跟着旋律,调着校服裤绳坐回卡座。
“你们这是谦让啥呢?我给过钱了,你们要给给我就成!”又乐呵着说,“诶,对,刚走过来时有桌撸串来着,原来这里有烤肉,上两不?老香了!”
许航趁机收回小臂,哼笑声:“不用了,饱了。”
他只手掏兜,翻出了几块钱扔在桌上。一元钢镚发出咣啷啷的响动。
“不早了,我回去了,学校见吧。”
许航说完,径自起身就要走了。
楚辞第一眼看到许航给钱了,眼角微弯,第二眼却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他去了趟茅楼儿,这是整了个啥?
“明儿,你们——”楚辞小声。
江明却突然起身,朝交臂中的许航说了句:“许航,交个朋友吧?”
一刹,许航定住,楚辞也吓了一跳。
空气里突然有些安静,仿佛罩了层玻璃,隔绝了外界全部的喧闹。
许航不解地盯着江明,像是在审视他的意思。
江明则一点不逃避地回望着许航,将真心完全展露。
楚辞夹在中间一头雾水,总觉得江明的话很突兀,笑说:“明儿你说啥呢,本来就是一班儿的,大家本来也都是朋友啊……”
“不是那种朋友。”江明一点没开玩笑,“是真的朋友。绝不会对对方见死不救,就像今天一样,可以过命的那种。”
这句话就像在回应着刚才许航的发言。
许航眼底再生了几分情绪,也更加不明白了。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久到连楚辞都感到了些许尴尬。
他扭头小声对江明说:“明儿,自作多情了呗,我给你找个台阶下了完了。”
江明看许航迟迟不回应,便也觉得对方没这意思。他垂下眼,有点失望。
但为了不让之后大家尴尬,便打算找个其他的话题把这事儿带过去。
谁知半字没开口,许航却说了个:“好。”
江明和楚辞立时错愕回看许航,各个瞪大了眼睛,以为听错了。
许航再次重复了一遍:“当个朋友。”顿顿,“学校见。”
说完,重新向上拉了下拉锁走了,留下了呆若木鸡的楚辞与江明。
“他真同意了……”许久,楚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是无法相信。
江明也很意外,似笑非笑,半晌,像个二愣子似的挠了下头。
“是啊,没想到他真的同意了……”
楚辞喜忧参半,作为江明的兄弟,他认定的朋友,将来肯定也是自己的朋友。
但是他和江明的看法不同,虽然今天的事后他对许航有所改观。
可许航在他眼里依然是不大对劲的怪胎。
他今天还差点把人送归西了,那不是很危险吗?
“明儿……有个事儿我一直不明白。”犹豫半晌,楚辞还是磨叽出声,“你为啥想和许航当朋友,他和你看起来不是一路人啊。”
江明也不否认,任谁看他和许航都是世界两级。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觉得如果不这么做……这个人可能会消失。”
“一个大活人咋会消失?”
江明也皱眉挠了挠头:“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而已。”
楚辞眉头拧得更紧。
江明知道楚辞理解不了这种抽象的话,便打着哈哈,用一句“反正他不是坏人,我信他,想帮他,就这么简单。”又补了句,“我也走了,家长会中途跑出来的,估计得被念叨念叨了,学校见了。”
江明呵呵一笑,扭身就走。
经江明一说,楚辞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打个激灵。
完犊子,他可是把今天学校家长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包,书包还在学校呢!
楚辞皱脸哀嚎,拔腿就跑。
*
户外简陋的铁照灯忽悠忽悠闪动两下,映出了江明和楚辞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两人越走越远,人影也越来越模糊。
直到两人都没入拐角,许航才徐徐黑影里走出。
许航将校服拉锁拽到了顶处,幽暗的光,映出他那双灰海般无神的眼睛。
他面朝江明楚辞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儿。
微启的薄唇轻动,喃喃吐出几个字:“朋友……不会见死不救……”
他出神地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抿成一字形的嘴角轻轻扬了下。
眼里似乎也多了一抹浅浅淡淡的光亮。
可一转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他双手插着校服外套的兜,低着头往江明、楚辞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他穿过暗巷,来到了大街旁的马路牙子前。
这边的路灯比刚才的灯亮了许多,上面飞舞着不少最后挣扎的飞虫。
这盏灯下徘徊着几个年轻人,他们有蹲着的、有嘎嘎笑的,也有嘴里吐着脏字的。
弥漫的烟气像是迷障,将他们重重围住。
但他们还是看到了许航,抑或是说许航自己走入了这片烟气。
“呦呵,你还真活着回来了。”其中一个瘦削的人向旁边吐了口痰,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许航斜睨看了眼地上的黏腻物,从兜里掏出了一百块丢给说话的人。
“说好的,我帮你和猎哥讨这个钱回来,你分我一半,但是我现在不想要钱了,换个别的。”
几个人先是愣了,面面相觑大笑起来。
最开始说话那人擦着眼泪,只手重重拍了几下许航青肿的脸。
“小老弟,你是不是被打傻了?听不出我们那是玩笑话?”
他身后人笑得肩膀都耸起来了。
那人拍得越来越来劲儿:“不过你钱拿都拿来了,我们哥儿几个就收了。以后啊,可别再这么虎了,好好的,去学校当个老师喜欢的三好学生,当个祖国的小花朵,啊。哈哈哈。”
说完便顺势推了许航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
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那人亦打算再返回圈子里继续唠他的嗑。
只听“啪”的一声,板砖狠狠砸在了那人的头上,直接将男人干趴在地!
原本蹲着、搭着脚的人忽然一下全站直了,神情大变。
只见满是飞虫的灯下,少年一只脚踩在刚才说话人的身上,一只手拎着刚刚捡起的板砖。
板砖碎了好大一块,鲜红的血从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许航吸了下鼻子,将刚才的话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
“我现在不想要钱了,换个别的。”
脸上没有半点波澜,脚下却越来越用力。
头破血流的人终于嗷嚎一声,破锣嗓子喊着:“换换换,啥都唤,不叭叭了,你要啥你说!”
许航另一只手揣到裤兜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扔在年轻男人脸上。
“我知道你们有门路,不管是去医院还是公安局,我要知道……”顿顿,“煤气爆炸事故发生的来龙去脉。”
几个人立时一愣:“煤、煤气爆炸事故?”
一人小声嘀咕:“难道是刚发生那个……?”
许航默认,颠了下板砖,几个人惊得直激灵。
“也别想跟我,或者偷摸儿干什么,首先我不是一个人,其次我随时可以把你们指使的事儿告诉猎哥。所以消息给我,两清。”
许航说完,这才松开脚,转身要走。
几人立刻把地上的人拉起来,全都还在恍惚中。
虚张声势者常有,上来就干的没几个,更何况还是往死里整的。
其实刚说猎哥这事儿时,他们权当是这小子在那里瞎咧咧,这挨了一板砖才想起,前几天是听说猎哥的点儿好像被啥人给捅了,怕不真是这小子吧?
几个人心里都想着这事儿。
他们原本就是混街边儿的,大多时候也就抢抢附近学生讨个零花钱,这会儿遇见不要命的疯子,还可能是一群疯子,都觉得还是少惹为妙,两清最好!
他们只好闷闷捡起字条,当自己倒霉。
“煤气爆炸事故……”脑袋开花的人抚着头,拧着脸,“这他妈查这玩意儿干啥?”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许航身上的光也越来越暗。
他的眼神回归冷漠,悄然,又融入了小巷的黑暗中,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