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直到放学,江明都无比焦灼。
回家的路上整个人浑浑噩噩,全身充斥着沮丧与低落。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啥事情会变成一团糟。
是因为自己吗?
因为自己,信誓旦旦要帮许航,却没能让许航得到更多线索?
因为自己,自作主张给许航父母打了电话?
还是因为,他没能第一时间将自己从猎哥那里听到的东西告诉许航?
这么说来,或许真的是因为自己,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好,还偏要在嘴上逞英雄。
但他同时又觉得,许航的决裂好像不光因为这个,一定还存在什么他没有说出口的误会。
那会是什么呢?
无数的思绪在头脑中乱窜,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也不知如何应对。
但他依然相信,不管他们中间横了什么,人与人之间,尤其是与朋友之间,只要能把话说开,所有问题都会得到解决。所以他并没放弃,依然在想到什么进展时,主动给许航打电话留言,也会想借着调查前往“老高炒肉”和许航家,真挚地想再同许航聊聊。
然而打到小卖部的电话,许航一通电话也没回过,许航也没再给江明开过一次门。
就这样耗了几天,江明终于到达了极限。
无数次的碰壁,再加上身上久久未愈的伤,他的心情跌到谷底。
内伤外伤叠加,终于也让他烧到了三十八度。
一大清早就迷迷糊糊,连水冷热都分不清。
爸妈上班回不来,家里就剩江明一人。
江百花咋也放心不了,干脆托同学请了假,抓着江明去社区医院打点滴退烧。
自始至终江明都安安静静,偶尔陪江百花聊聊她喜欢的五阿哥,但那笑容勉强到了极点。
江百花起初以为江明是病蔫儿了,可江明从小到大也生过几场病,有次烧到四十度了还能在家里蹦跶,这回还差两度,就完全沉寂,很不像他的体质作风。
而且这个状态好像也不是从发烧开始的,前几天她就觉得江明没什么精神,过往的奕奕神采好像散去大半,变得疲惫和犹豫。
总归是不大寻常。
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江明,发生了啥事儿?”
江明本想闭眼睡上一会儿,闻言,又抬回眼皮看向百花。
他咋也没想到自己妹妹竟问得这么一针见血。
不知是因为发烧脆弱,还是因为亲人的关怀,江明心头一热,竟有点想哭。
可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能哭,心中感动,面儿上却笑着轻轻揉揉小丫头的头。
“哥没事儿,哥就是发烧,有点累了。让哥睡会儿吧。”
江明试图让江百花相信。
可终究是一起长大的人,江百花又怎么会不知道江明勉强笑时是个啥模样。
这句回答俨然验证了百花的猜测。
“少来!”江百花不客气地丢开覆在自己头顶的手,但看江明病恹恹的样子,又舍不得对他粗暴,放下手时,急刹力道,捎带着还把他的衣服往上拢了拢。
江明脸上挂起了浅浅笑意,不顾江百花的恼火,再次揉了下她的脑瓜子。
这次江百花也没反应了。
小丫头闷头琢磨什么,时不时又会抬眼看江明一眼。
半晌,冷不丁问道:“话说……我好像好久都没见到楚辞哥了,以前不是最爱来咱家蹭饭?小航哥电话这两天我也没接到……”
她越说越觉得可疑,眯缝起眼睛,“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江明措手不及。
这妹妹也真是奇了,大多时候虎了吧唧,偶尔脑子却很灵光,直觉敏锐。
他第一反应就是回答“没有”,可话没开口,就见江百花已经摆好了反驳的姿态,便又将到嘴的话收了回去。现在他脑子发晕,委实绕不过这聪明丫头,折腾半天自取其辱,还不如实话实说。
“是闹了些别扭,可能因为我太笨了,啥事也做不好,他们都生我的气,但……”江明嘴唇张开,又轻轻合上,“会有和好的一天吧,应该。”
他的声音很淡,眉宇间,并没有平时的信心满满。眼睛也暗淡无光。
末了,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补充了一句,“虽然……我并不是个合格的朋友。”
江百花看着更怪了,江明果然不对劲。
如果按平时,但凡提起朋友,自己这哥哥一定会大放厥词,可现在,他竟对自己生出了质疑,甚至开始否定自己。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奇怪的不安感和挫败感。
就像是一栋摇摇欲坠的楼。
这不是江明,也不该是江明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上回那个什么“猎哥”的事?他到底对江明做了什么?
江百花莫名有点火大,但又担心揭江明伤疤,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刨根问底。
谁知江明自己却主动开了口。
“百花,那个……我有个事想问你。想问问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江百花立刻精神起来:“说!”
江明低头琢磨着,又迟疑了半晌,终于缓缓说道:“如果,你承诺了一个人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个人也很相信你,但是你却发现,那个承诺的事也许会伤害到另外一个人,当然,这并不一定,只是有这种可能。你会怎么做?……完成承诺,还是就这样放弃?”
江明说得模棱两可。
江百花想不出具体情况,估摸着江明是受了猎哥威胁,脱口说道:“人嘛,总是会遇到点两难的事,完成承诺,会伤害一个人,放弃承诺,也等同背叛另一个人。那么不就扯平了?你就不要去想他们就好了。最重要的是,怎么做,可以让你觉得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江明心中起了一丝波澜。
江百花伸手挽过江明的胳膊。
厚实的大衣像个枕头,让她觉得很安心。
“嗯。”她笑着回应,“电视剧里可都说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自己后悔。你往后想想,哪一个会让你无法直面自己,排除那个不就好了?更何况,你也说了,只是有这种可能,而不是板儿上钉钉,也许确认之后你会发现,老天爷就是眷顾太阳,给你准备了合家欢的结局呢?”
江明眉间的“川”悄然舒展,眼睛里也添了点光。
“说得有道理……”他喃喃说着,“什么都没确认,没必要为了莫须有的结果去伤害别人,要先去确认,如果真的不行,就选无愧于心的答案。永远不会错。”
“就是的!”江百花眼睛笑出月牙,“这世上啊,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儿!明天一睁眼,只要我们都在彼此身边,什么风雨都过得去!所以老哥你啊别搁这儿乱担心,放心大胆做自己想做的,老妹当你的后盾!”
笑过后,又想起什么,严肃地扭头看向江明。
“还有,不许再说什么‘什么都做不好’‘太笨了’什么的,我哥啊,天下第一!”
江明终于绽开了笑容。
他盯着江百花看了一会儿,须臾,再次伸手覆在了她脑袋顶上。
“越来越发现,咱家百花长大了啊,都能劝人了。”
江百花失笑:“咱可没差几岁,别搁那儿装老成。”
江明没搭江百花的茬,自顾自地说:“真想一下子瞅瞅你以后的模样,一定比我更讨人喜欢。”再次揉了揉她的发,“就是脾气不好,得收敛着点儿,免得以后没有男朋友陪你过生日。”
江百花觉得今天江明总是怪怪的。
但一想这或许是劫后余生,略有感触,便也就想通了。
抬眼时瞧见江明点滴瓶已经见底,她立刻对着护士小喊了一嗓子。
虽然她稀罕着老哥,但在医院这种地方,实在有点无聊。
反正她和江明有的是机会聊天,也不在这一会儿了。
而这一嗓子也喊回了江明的注意。
输过液后,身体明显比之前舒服了一点。
在护士赶来帮着处理手上针头时,江明不经意想起了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生日、生日……
他突然想起了在许航家看到的那本日历,许航的生日好像就在下个月一号。
也就是11月1日。
这算是他们三个里,生日最早的了。
或许应该准备啥礼物给他,权当为了破冰,只是不知道许航会不会接受。
终究两人关系的症结是自己。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去自己查清一些事。
也许最后真的像百花说的,一切都只是庸人自扰。
老天一定会给他一个合家欢的结局。
江明暗暗想着,终于绽开眉心,安心养病。
*
这次烧,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天从医院打完点滴退下后,没过两天,江明的身体便恢复如初。
就连不日前在猎哥那伙人手上领回的伤,也从紫红渐渐转为灰青。
疼也还是疼,但比之前好了许多。
身子好了,心情也跟着有所调整。
他不再像前几天一样着急,也尽可能不再因为愧疚小心翼翼,甚至患得患失。
那是一片看不见的泥沼,倘若无法扭转想法,任自己沉沦下去,就会被黑暗吞噬。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自己淹没在了冰冷的海中。
这种溺水感太过糟糕。
他很难想象,出生在这样“海”里的许航,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所以他想要再努力一点,便在上学日的头天,再次找到许航。
他想坦诚自己的心里话。
但许航依然视他如空气,连他半个字也没听完,就离开了座位。
仿佛对许航来说,这个叫江明的人,已经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这回,江明没落寞地低头走开,而是对着许航背影说着。
“许航,或许你不再把我当朋友,但我想和你说的是……不管后面怎么样,我都会去完成我的承诺,把你当朋友这点,我从来没有变过。你和楚辞,永远都是我江明的兄弟。还有……你可以不理我,当我不存在,但是我永远都在,只要你喊一声,我一定会回应。”
许航闻言,微微停了下步子。
可回给江明的,只有一抹嘲讽般的冷笑。
江明咽下这份无法避免的失落,亦坚定地转身离开。
在这之后,江明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除了对那天那通电话内容进行暗地调查外,就是追着之前和许航一起调查的尾巴继续进行。即打听是否有人见过那辆捷达汽车。
这是目前为止,最为直接的线索。
但是这条线索希望渺茫,没有实证,警方不会特别参考。
眼下情况特殊,也不适合在这时候去找靠山叔询问相关事宜。
一番思索后,江明打算重新返回一次“煤气爆炸”现场。
警匪片里就常提过,真凶往往会返回现场,说不定在那附近,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说时迟,那时快。
江明当即拿上自己的傻瓜相机,跑去了对面那栋事故红砖楼。
事情已经过了很久,鲜再看见围观群众。
路人多数是经过,抬头瞧一眼,然后继续闷头走自己的路。
再是悲惨,也不过大伙人生所听之事的其中之一。
转耳,情绪淡了,便不那么关心了。
也就只有江明直直奔来这里,想着假装下这里的住户,溜到最近的地方瞅瞅。
谁知真到了跟前儿才知,因为上回爆炸范围太大,伤害了承重墙,这楼现在暂被定为危楼,得专业人士各方排查修补后,才能住人。
即是说,这里成了一栋空楼。
且因提防高空坠物,长长的警戒线如同围栏,把江明无情推拒在了数米之后。
江明也尝试从各个角度往上看,但每每都会被人拦住。
最后只能勉强捕捉个窗户。
有总比没有好吧。
江明没办法,硬着头皮先照。
只盼着能在照片洗出来之后,从画面里再找出些肉眼不好找的东西。
他退着脚,一个角度接一个角度照着。
正专注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说话声。
“请问,你是在照上面煤气爆炸的现场吗?”
江明猛一哆嗦,忙回身看去。
看到来人,苍白的脸上流露一丝惊讶。
*
彼时,许航正从小卖部出来,手上拿着一盒烟。
临近家时,忽然看到江明从里面出来。
一瞬,打火机的火苗停在半空,来回摇曳。
他的目光追随着江明,看到江明满眼失落焦急,晦暗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他收了火,沉默着看着,不打算出声招呼。
直到确认江明人走远了,才再次抬步朝自己家走去。
忽在门上发现了一张便签。
其上写了挤着写了一大段文字,下笔着急,不少字的偏旁都飞了起来。
大意是他还在调查煤气爆炸事故的事,今天出去调查时,有了一个新的思路,想约上他去见一个人,很可能找到新的线索。
许航锁紧眉头,反复瞧了好一会儿。
“新的线索,见一个人……”
正思索着,忽听邻居大婶也正巧回家。
她手里拎着一把大黑伞,哆哆嗦嗦,还打算把堆在门口的蜂窝煤夹回去。
抬头正好瞧见许航,立刻把煤往里掖掖,提防有人惦记她这些“宝贝”。
许航冷笑一声,继续看手上的字条。
谁知大婶又突然转回来,瞅着许航说:“……天气预报说,过几天,长滨要下暴雨,你门口不少东西,别忘收收……还有你那窗户,也开缝了,得注意着点儿。别再病个稀里糊涂,你那朋友,闹腾!”
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埋怨,可是在提起江明时,却弯了下眉,随后继续推门往回走。
许航没想到天天满嘴抱怨的邻居,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看了她很久,想起自己刚搬来时,这位邻居还是个中气十足的女人。
现如今,她的背影瘦削了不少。
仿佛只要一眼没看见,就会消失在这道狭小的过道里。
看着看着,许航突然脱口喊了一句:“剩下的东西,你搁那儿吧,我给你收了。”
大婶也很意外,回头瞧了许航一眼,破天荒地对他笑了下。
“你还那个聒噪的小子,其实挺像的嘛。这话,他也说过。”
说完,推门进去了,过道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清。
“像……?”
那大婶说,他和江明像?
许航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转,便又想起了那张便签。
“二十九号……”
他又重新看向那张纸,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