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全是苏可的字迹,是这六年里来来往往的点点滴滴。
何肖羽眼里再次浮现出一缕波动。
苏可正好捕捉到,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儿上,愈发紧逼:“如果那是不必要的麻烦,那这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会在乎我的生死和不幸。别告诉我你这六年做的这一切,只是想从一个高中生身上扎出什么利用价值。”
她愤愤甩开那些信,“真正的怪物,不会说‘活着是一种罪业’,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为什么就这么希望我可以厌恶你,疏远你,甚至是恨你?”
“看来你们家人都很擅长说服自己。信不信由你,我只能说,我不是什么好人,别对我胡乱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既然不想让我报期望,当初就不该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不该成为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至少是我心里可以依赖的人!之后也更不应该大摇大摆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确实在后悔!不光后悔接触你,更后悔认识你哥哥!对我来说,你们兄妹俩都是麻烦,都早该甩掉!”
苏可与何肖羽一句接一语。
每声比上一句都更为激动响亮。
几句话后,何肖羽索性拨开苏可,想要强行截断这次对话。
“何肖羽!!!”
苏可终于爆发,转手就抓住何肖羽的双肩,使尽全身力气,将何肖羽撞推到墙上!
“我只想听一句实话!”
“实话就是——”
何肖羽到嘴的话截断在口,忍耐着什么,压抑着什么,最后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哥哥开始,心里就只有憎恶!明明什么都不缺,却自以为理解别人,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嚷着要去救赎别人!令人恶心透顶!”
他不再掩饰眸底的戾气,忽地拽住苏可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苏可反扣在墙上!
“你问我六年,这六年为什么要接近你?”他冷笑,又往前顶了半步,脚尖桎梏了苏可所以逃跑的可能。他咬着牙,狞笑着。
“或许因为我真的很好奇,可以高高在上,掌控别人人生的感觉。”他只手捏挤苏可的脸颊,凑近,沉声低语,“确实不赖!难怪江明乐此不疲!”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屋中荡起!
何肖羽的脸上登时印出一片红印。
苏可虽然恼火得双肩直颤,却依然压着情绪。
“哪怕是借口,这些话也足够难听了!但是我再说一次,比起你在这里说些什么,我更在乎你做过什么。”
她倾身向前,停在半拳之距,迎上何肖羽的目光,“真想控制我人生的人,不会试图将我逼走。就像对江明毫不在乎的人,不会藏在角落里偷偷参加他的葬礼!”
苏可猛地抬手,指向墙上挂的那片黑白照片。
尤其指向了那幅墓地送葬图。
“那是江明的葬礼,对吧?那天,你来了!”
屋子里的争吵声终于结束了。
变得死寂,落发可辨。
何肖羽静静盯着苏可,眼睛里渐渐涌起一阵阵骇人波涛。
那是足以将人吞噬的幽暗,即便是苏可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怯意。
然而再是窘迫,苏可也没有退缩。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回荡。
如果害怕了,或者认同了他的话,过去的真相,会连同这个人一起沉入海底。
一如六年前一样。
于是他们就这样无声对峙着。
一秒、一分……然后是五分、十分。
最终,何肖羽先开了口。
“你想问的我都回答完了。雨也停,你走吧。”
他一步步从苏可身边撤离。
站回了那模糊的阴影中,融进去,消失掉。
只剩下一缕冷到没有感情的音调。
“如果再不走,我就默认你说找借口想和我发生点什么。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好人。”
好一个充满威胁的逐客令。
苏可心中泛起更加汹涌的恼怒。
她很清楚这个人是在逃避她的问题,并且单方面切断了她继续追问的权利。
苏可虽然很不甘心,但也很清楚,如果自己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个人依然坚持着这个说法,恐怕就是真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撬不出来。
至少今晚是这样。
她只好用尽全力,将所有情绪咽回心底。
然后连着点头,自嘲地,满是嗤笑地点着头。
“是我打扰了,何老师。”
说完,苏可直接撩起卫衣。
纤瘦的身体霎时映在月光下。
“苏可!”何肖羽立刻闭上眼睛。
下一秒,便传来衣服重重甩在沙发上的声音。
“坏人还怕这个?”
苏可冷哼,接着就是裤子。
全都扔完,便光着身,从他身边擦肩走过,而后弯身捞起自己之前湿漉漉的衣服,带着怒气地用力将衣服套回。
一秒也不多待,扭身就朝门口走去。
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直到听见那咣当一声,何肖羽才终于睁开眼睛,脸色变得铁青。
屋子重归寂静。
何肖羽只身站在原地,五指滑入发间,反复、来回,唇瓣也在无形中轻颤。
烦躁,无法遏制的烦躁。
半晌,猛踢开脚边掉落的零碎,快速拿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
余光无意间瞥见窗外大道。
时间不早了,路上的车渐渐稀少。
何肖羽眉头拢得更紧,试图挪开目光不看。谁知反而对上了沙发上那两件她穿过的衣服。
他盯了几秒,终是掐掉烟头,抄起外套也出了门。
等他下来的时候,苏可正好叫到一辆出租。
大抵是因为何肖羽的车追得不加掩饰,司机师傅都有些犹豫。
“小姑娘,后面那个,是不是认识你?”
苏可用余光看向后视镜。
酒红色捷达紧随其后,不管司机师傅开怎样的速度,都无法甩开,甚至开得比司机更猛。
“不用管它,愿跟就跟。”苏可收回目光,索性闭上眼睛。
司机便也不再多说,径自打开录音机。
磁带里放着一首老旧的歌:相约九八。
苏可轻轻蹙了下眉。
这首歌勾起了她一些遥远的记忆。
这是那一年,1998,她和爸妈一起去派出所接江明时,一家人哼唱过的歌。那个时候,江明还在,家也还在,她也还会开怀大笑。
这样美好的回忆,就像是过去的家人为她准备的礼物。
苏可不愿醒来,难得允许自己沉浸其中。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被司机师傅唤醒。
苏可以为是到了,迷迷糊糊地掏着钱包,可才拽出一半,就觉出些许不对。
窗外俨然已是自己家附近的那条小街,离家最近的位置,不知为何围了几个手拎夜宵的夜猫子,他们抻头抻脑,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一辆蓝白相间的车子杵在他们旁边,车头盖上印着两个醒目的字:警察。
“小姑娘,那是你家的方向吧……你家是不是出啥事了?”
司机师傅也忍不住跟着张望起来。
苏可的心登时一沉。
兴许是今天发生太多事,兴许因为雨天,短短一瞬便将眼前的场景与那时那天重叠起来。
也是有人围观,也是有这样一辆车。
熟悉的噩梦一下击穿苏可全部的理智。
“难道是,安朵……”
苏可汗毛瞬间倒竖,没等车子停稳,放下车钱以最快速度推门冲出!
脚下踩着冰凉的雨水,脑袋里充斥着安朵浑身是血的样子。
所有画面都与江明重合。
破损的身体,悲哀的父母,还有刻在她身体里的,医院墙上刺骨冰冷的温度。
“安朵……安朵……”
苏可急得快哭了,越跑越快,越跑越猛!
好不容易干些的裤子再次溅满雨水。她顾不及,只是拼命跑,拼命跑!
拨开围观者,绕开警车,直奔自己家门。
冲入的一瞬,那两个字以歇斯底里的方式脱口道出。
“安朵!!”
伴随着的,是半掩房门猛被撞开的剧烈响动。
风声,门声,还有一阵十足的凉意跟随撞入!
屋内灯光爆炸般充满了苏可的视线,在这片灯光下,正笼着几个男人的身影。
其中还有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
所有人的视线几乎同时集中在苏可身上,显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
不,不光是吓了一跳,在他们身上明显还被激发出一种警戒。
似乎在苏可进来前,他们正在商量什么令人紧绷神经的事。
这便更像那天的光景了。
像通知她去医院的邻居,也像病房门口踌躇不前的医生。
压抑,窒息般的压抑加速晕开。
苏可心脏提得更高,定睛再看,发现站在警察旁边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秦大伟?
秦大伟也在错愕回望着苏可。他腿上打着石膏,整张脸憋成绛紫色,神色也很紧张。
他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正极力解释着什么。
姑且不说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他,并没看到安朵。
而且屋子……
苏可余光环视四面。
到处都被翻得乱七八糟,不说安朵的房间,自己离开时紧闭的房间门此刻也完全敞开。
整间屋子被破坏得不堪入目。
苏可头皮更加发麻,眼神一利,几步跑到秦大伟面前双手桎梏他的手臂。
“秦大伟,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安朵呢!”
秦大伟被晃得脸色更沉,脸上是有一晃而过的心虚,一转又换上了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
“我他妈哪儿知道她去哪儿了!!刚才还在这里呢!”他说到这里,眼睛里几乎迸出火花,“我就知道沾上你们两个女人准没好事!!”
他发泄似的破口大骂,大手一挥,将苏可狠狠推开!
苏可身形纤细瘦小,哪里扛得住一个男人全力推搡。
“你在干什么!”民警怒斥,当即伸手想拉苏可,却差了一步。
苏可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然而却并没等来应该有的疼痛,而是跌入一个坚实的怀中。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扶住苏可双肩。
“看来你这个男人只会在这种事上使力气吗?”
冷冷淡淡,又透着几分愠怒的声音自后传来。
秦大伟突然站停,瞪圆眼睛瞧向苏可身后。
苏可也下意识回头,对上了何肖羽那双阴郁的眼睛。
第一瞬,苏可是感到安心的,不管自己多不愿意;
第二瞬,又感到几分委屈;
第三瞬,苏可的眼眶泛了红。
她是真的害怕了,怕一切重蹈覆辙,而每一次每一次,偏都是这个人在她的身边。
她一下子忘记了之前与他的争辩,仅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苍白的指尖儿微微发着颤。
“先别急,这不是杀人现场。”何肖羽就像是洞悉了苏可的恐惧,“再好好看看。苏编辑。”双手稍一用力,就像拉起小孩子一样使苏可站好,同时也迫使她冷静判断眼前的事。
苏可的心确实安稳许多,由是再次环视时,脑中那预先出现的“可怖场景”渐渐消散。
家里确实是被人暴力翻过,但没有任何血腥味。
民警同志的表情虽然严肃,也远不像看见尸体后那般沉冷——这和不久前在张豹死亡现场看到的情形截然不同。
即说,眼下这情形,大抵与命案无关,也……不会出现和江明一样的情形。
紧绷的肌肉,终于缓和,她做了两个长长的深呼吸,才终于压下情绪。
“警察同志……这里,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知道我的舍友……”
苏可依然急切想知道这个答案。
“室友……你是叫苏可吗?”民警翻看了手上记录的簿子,待看苏可连连点头后,也试图先宽慰她一下,“不用担心,你室友没事,她和你一样是事后回来的,也是她报的警。”
话没说完,就听人群后面传来了熟悉的雀跃的声音。
“可可!!”
苏可立时回头。
只见安朵拢着一身宽大的外套,正在另一名民警及楚辞的陪同下返回。
她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也很疲惫,但笑容依旧灿烂,大抵无恙。
苏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什么也顾不得奔跑过去,一把搂住安朵。
她的手臂微微发抖,呼吸也乱了章法。
“朵,你没事,没事太好了!”
苏可几乎将脸埋在安朵肩头,仿佛只有这样,只有切实感受到她真实的体温,才会真正地安心下来。
安朵怎也没想到,一向冷静克制的苏可会突然这样,一时无措。
迟疑半晌,也环住苏可拍了拍。
“我能有啥事!这不是傻狍子也在呢!”
安朵笑着朝旁看了眼,却发现一同进来的楚辞,整张脸都变为了铁青。
他死死盯着前方,眼睛里混杂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其中最为鲜明的两种,就是恼火和戒备。
于是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正好对上了何肖羽那张冰冷的脸。
安朵立刻揪起心脏,像喃语般在苏可耳畔说道:“可可,你刚才果然是去找他了啊……这下糟了。”
安朵皱着脸,就像干坏事被发现。
苏可这才意识到,她是瞒着楚辞去单独找的何肖羽。
这个节骨眼,如果两个人再发生冲突——
苏可立刻从安朵身边离开,想向楚辞解释点什么,却被旁边两名民警先一步打断。
“刚才问的话被打断了,你继续说,为啥大半夜会在人家家门口乱转?”
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秦大伟,楚辞和何肖羽也暂时挪开目光。
剑拔弩张的气势终于得到了片刻缓和。
终归是熟识许久的人,多少培养出些默契。相较窝里斗,都想先弄清楚眼前的情形。
苏可与安朵同时松了口气,双双看回被质问的秦大伟。
面对警方,秦大伟方才气焰登时消散,哭丧着一张脸答着:“哥诶,这事儿真与我无关……那个人……”他伸手指向安朵,“那个女的是我前女友儿,前阵子我们闹别扭,她把我赶出来,我是想来和她缓和下关系,敲了几下门,见没人儿,以为她们出去吃夜宵,就跑旁边溜达去了,刚回来就被她给揪住了,我都还不清楚咋回事!”
苏可拧眉,回眸看向安朵和楚辞。
安朵凑到苏可耳畔,小声嘀咕道:“是这样的可可,你刚刚不是自己走了吗?我就和傻狍子一起回来,因为傻狍子一天没吃饭,我们就去顺路先去搓了一顿。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家里变成这样,秦大伟还在咱家门口鬼鬼祟祟,傻狍子就把他给扣下了,然后报了警……但看他这样子,应该确实不是他干的,不然我的屋子肯定最乱。他干吗非把你的屋子弄成这样?”
安朵说着,自己又皱起眉反驳起自己,“可是也不大对,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和我缓和关系,上次在医院还对我吆五喝六儿来着!这人哪有那么快就释怀?”
安朵嫌弃地撇嘴,脸上铺着迷惑。
苏可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真想缓和关系的人,哪有三更半夜来别人家的。
更何况秦大伟眼下还打着石膏,一看就是才出院。
他到底有多么急不可待?
安朵,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还是说他急着想从安朵这里知道些什么?
苏可不由仔细又观察了秦大伟几眼,发现他在回答民警问题的时候,眼睛偶尔会往自己身后瞧。眼神中布着浓浓的探究意味。似乎也在琢磨什么让他想不明白,但又警惕害怕的东西。
他到底在看什么?
苏可不由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后瞥去,余光捕捉到的,只有一顶黑色的棒球帽。
秦大伟是在看……何肖羽?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心口升腾。